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高二（一）班——文科重点班——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杂了疲惫和紧张的安静。翻书页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主旋律，间或夹杂着几声压低的咳嗽和桌椅轻微的挪动。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油墨味和午后的倦意。

周池月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她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光斑里，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复杂的公式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怪物，对她龇牙咧嘴。她咬着下唇，眉头拧成一个小小的结，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苦恼，笔尖悬在习题上方，久久落不下去。同桌苏然，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眼神透着股机灵劲儿的女孩，正埋首于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手指飞快地翻动，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周池月唇边逸出。数学，这座横亘在她面前的、名为“洛隐哲”的高山旁边另一座更险峻也更令人绝望的大山，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浅栗色的短发，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窗外是理科班所在的教学楼，她知道，此刻在那栋楼的某个教室里，洛隐哲大概正轻松地解开她连看都看不懂的难题吧？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更堵了。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依然难掩兴奋的骚动。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头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对着手机屏幕指指点点，压抑的惊呼和笑声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

“天哪！真的是他！”

“林雲打球的样子也太帅了吧！那个扣篮！”

“快看快看，下面有评论说他是咱们学校的校草预备役呢！”

“林雲？”周池月捕捉到了这个名字，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对理科班的“风云人物”一向不太关注。

苏然耳朵尖，立刻从词典里抬起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你居然不知道”的夸张表情：“林雲啊！理科三班的！篮球打得超帅，家里据说巨有钱，人还特搞笑，就是成绩嘛……”她做了个“一般般”的手势，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最近好像在搞什么乐队？反正超多人迷他的！喏，你看学校论坛那个热帖，偷拍他打球的，都盖了几百楼了！”

周池月顺着苏然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前排女生亮着的手机屏幕。照片有些模糊，抓拍的是一个高高跃起投篮的身影，动作矫健舒展，充满了力量和朝气。寸头，侧脸线条利落，笑容张扬，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确实是个耀眼的存在。她点点头，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哦，这样啊。”比起球场上的光芒四射，她更容易被天文望远镜后面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睛吸引。

苏然看她兴趣缺缺，撇撇嘴，刚想再八卦点什么，下课铃毫无预兆地炸响了。

“叮铃铃——！”

尖锐的铃声瞬间刺破了自习课的宁静。安静的教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喧腾起来。桌椅碰撞的哐当声、拉书包拉链的刺啦声、迫不及待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

“快快快！食堂抢饭去！”

“让让让！值日生先扫地！”

“苏然！等等我！”

周池月也迅速收拾好桌上摊开的、让她头疼不已的数学书和练习册，一股脑儿塞进那个印着简单音符图案的帆布书包里。她动作利落，只想赶紧离开这堆让她沮丧的符号。然而，在塞入最上面那本厚厚的、专门用来整理错题和歌词灵感的硬壳笔记本时，动作稍微急切了些。那本子边缘在书包口蹭了一下，滑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恰好落在她脚边和旁边过道的交界处。

“哎！”周池月轻呼一声，连忙弯腰去捡。

几乎是同时，一只穿着崭新限量版球鞋的脚，带着一阵风，急匆匆地迈了过来，眼看就要踩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

“小心！”周池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脚的主人也反应极快，硬生生在半空刹住了车，鞋底险险地悬在笔记本上方几厘米处。紧接着，一个带着点惊魂未定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哇哦！吓我一跳！对不住对不住！”

周池月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容灿烂的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衬得牙齿格外洁白。标志性的寸头显得精神又利落，额角还挂着运动后未干的汗珠。眼睛很亮，像盛满了阳光，此刻正带着歉意和几分好奇看着她。是林雲。他身上还穿着红色的篮球背心，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校服外套，一股蓬勃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

“没……没事。”周池月赶紧把笔记本捡起来，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下意识地抱在胸前，脸上有点热，“是我自己不小心掉的。”

林雲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她怀里的笔记本上。那本子摊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上面一行，是娟秀工整的数学题摘抄和错误分析，下面却画风突变，大片大片的空白处，填满了流畅飘逸的手写歌词，还有几处用不同颜色的笔修改涂抹的痕迹，甚至画了几个小小的音符图案。在页面的最下方，靠近边缘的地方，几个小小的字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名字，被无意识地、反复地书写了很多遍。

洛隐哲。

林雲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脱口而出：

“我去！洛隐哲？！”他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了几分，在稍微安静了一点的教室门口显得格外清晰，“不是吧？难道……年级第一的暗恋对象……是你？”

这句话像一颗小型炸弹，在周池月耳边轰然炸响。

“轰”的一声，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周池月只觉得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琥珀色的眼睛倏地睁圆，里面充满了震惊、慌乱和无措。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抱着笔记本的手猛地收紧，指节都泛了白。

“不……不是！你胡说什么！”她几乎是本能地反驳，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明显的窘迫。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林雲那双写满了好奇和探究的眼睛，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尴尬到极点的地方。她抱着笔记本，像抱着一个烫手山芋，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就想往教室外冲。

“哎！同学！你的本子……”林雲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但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门口拥挤的人流里了。他挠了挠自己硬硬的寸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惊讶和一丝搞砸了事情的无措，看着地上——周池月慌乱中，并没有注意到，在她站起来时，一张夹在笔记本里的、写满了歌词和数学草稿的活页纸，飘落了下来，静静地躺在她的椅子腿旁边。

林雲弯腰，捡起了那张纸。纸上字迹清秀，一面是凌乱的数学演算，另一面则填满了歌词，字里行间透着细腻的情感。在歌词的末尾空白处，同样有几个小小的“洛隐哲”，旁边还画着……一颗用铅笔画的小星星。

他捏着这张纸，看着周池月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纸上的名字和那颗小星星，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眼神亮得惊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秘密。

“哈……”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小心地将那张纸折好，塞进了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里，然后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大步流星地也挤进了放学的人潮中。

周池月一口气跑出教学楼，直到跑到操场边人少的地方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脸上的热度还没褪去，心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完了完了……他怎么看到了？还那么大声……”她懊恼地咬着嘴唇，心里乱成一团麻。洛隐哲的名字被林雲那样喊出来，简直像把她最隐秘的心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鞭笞。她甚至不敢去想，刚才教室里有没有其他人听见……

“池月！”一个温温柔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池月回头，看到宋文纯小跑着过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纤细，长长的黑发用一根简单的橡皮筋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眉眼。她的气质很安静，像一幅色调柔和的水彩画，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你怎么了？跑那么快？脸这么红？”宋文纯走到她身边，关切地问。她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硬壳画夹，边缘有些磨损。

看到好友，周池月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但刚才的尴尬和慌乱还没完全平息，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含糊地说：“没……没什么，刚才差点撞到人。”她不想把林雲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说出来，那太羞耻了。

宋文纯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似乎不太相信，但体贴地没有追问。她轻轻挽住周池月的胳膊，声音依旧柔柔的：“没事就好。走吧，我们去食堂？今天我爸爸……”她顿了一下，眼神黯了黯，“…家里没人做饭。”

周池月立刻捕捉到了好友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低落。她知道宋文纯父亲在保密单位工作，极其严格且忙碌，母亲远在国外经商，她常常一个人在家。那种孤独感，周池月能感同身受。

“嗯，走！”周池月压下自己的心绪，反手挽紧宋文纯的胳膊，努力扬起一个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今天我请客！听说三食堂新出的糖醋小排不错！”

两个女孩挽着手，随着人流走向食堂。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池月暂时把林雲带来的惊吓和那个让她心慌意乱的名字压了下去，享受着和好友在一起的宁静片刻。只是，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理科教学楼的方向时，眼底深处，那一丝属于少女的、隐秘的悸动和不安，依旧在无声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