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总是在月考后的某天突然降临。雨滴敲打宿舍铁皮屋顶的声响，像极了程见雪解数学题时铅笔在草稿纸上反复摩挲的沙沙声。我攥着湿透的校服外套冲进教室，正撞见她踮脚擦拭被雨水洇湿的窗沿，藏青色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早。"她转身时发梢沾着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点。我注意到她今天换了支紫色的钢笔，笔帽上缠绕的橡皮圈还沾着颜料——上周美术课她画静物时，不小心打翻了水彩盘。

早读课的英语书摊在桌上，我却盯着黑板上方新换的倒计时牌出神。距离期中考试只剩十二天，程见雪的复习计划本上已经列满了密密麻麻的日程。昨天晚自习结束后，我瞥见她在笔记本扉页写下"总分年级前十"的目标，字迹被橡皮擦得发毛，像是反复修改过的誓言。

"周泽白？"她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我碰倒了铅笔盒。彩铅滚落到她脚边，我弯腰去捡时，看见她帆布鞋边缘的墨渍已经被洗得发白，取而代之的是几道淡粉色的水渍，像樱花落在积雨潭里的痕迹。

"这道几何题..."她将练习册推过来，红笔标注的辅助线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我忽然想起上周值日生忘记擦黑板，她踮脚擦高处字迹时，马尾辫扫过我的手背的触感。此刻她指着图形的指尖泛着冷白，和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如出一辙。

午休铃响起时，陈默照例拽我去食堂。穿过走廊时，我听见几个女生的议论声从拐角传来："听说程见雪上次月考数学满分？""她周末都泡在图书馆，哪像我们..."我下意识回头，看见她正独自整理讲台的作业本，侧脸在雨幕中凝成苍白的剪影。

"别看了，高岭之花碰不得。"陈默拍了拍我的肩膀。餐盘里的糖醋排骨冒着热气，我却想起今早她递来的温热豆浆——纸吸管插在杯盖上，位置刚好避开杯口的水渍。食堂顶棚的雨水顺着管道流下，在地面汇成蜿蜒的溪流，如同她草稿纸上永远工整的解题步骤。

下午的自习课，窗外的雨势突然变大。程见雪的咳嗽声混着雨声传来，我瞥见她揉了揉发红的鼻尖，继续低头写物理错题集。粉笔灰在潮湿的空气里悬浮，班主任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这是往年的期中真题，晚自习前交。"

试卷发下来时，我注意到程见雪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她将袖口往下拽了拽，盖住手腕处的创可贴——那是前天做化学实验时被烧杯烫到的。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越来越急，我的笔尖在"动点轨迹"的题目上悬停许久，余光里，她咬着下唇的模样像极了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蝴蝶。

晚自习的铃声撕开了沉闷的空气。程见雪交卷时，我看见她试卷背面写满了验算过程，字迹却比平时潦草许多。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她抱着书包经过我身边时，我闻到若有若无的退烧药味道。

"明天记得带伞。"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愣在原地，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我们之间汇成小小的水洼。路灯在积水中碎成万千光斑，映得她眼底的血丝格外清晰。"谢谢。"她轻声说，转身时马尾辫扫过我的手背，这次的触感像被雨水泡软的宣纸。

深夜的宿舍里，陈默的呼噜声和雨声此起彼伏。我趴在床上整理错题，程见雪借我的那支紫色钢笔在台灯下泛着冷光。手机在枕头下震动（违反校规的秘密），弹出一条未署名短信："第8题的解法有更简便的思路，明天教你。"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铁栅栏在墙上画出菱形的格子，像她课本里永远精确的坐标系。

第二天清晨，我在校门口的早餐摊遇见她。她戴着口罩，声音闷在布料后面："豆浆还是温热的。"塑料袋上凝结的水珠滴在我手背，凉意沁入皮肤。早自习的读书声中，她将写满批注的试卷推过来，红笔在函数图像旁画了个小小的太阳。

期中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图书馆里弥漫着油墨和咖啡混合的气息。程见雪翻着《五年中考三年模拟》，刘海垂在眼下，遮住了淡淡的黑眼圈。当她讲解电路题时，我注意到她校服袖口露出的绷带——原来昨天她发着烧还坚持做完了所有模拟卷。

"你为什么这么拼？"我突然问。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剪碎在习题集上。她停下手中的笔，指甲在纸面上压出浅浅的月牙："因为我没有退路。"这句话落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惊起书架上的尘埃在光束中起舞。

考试当天的雨下得格外凶。程见雪踩着积水冲进考场时，白衬衫已经湿了大半。我看着她在草稿纸上写下名字，字迹却依旧工整如刀刻。监考老师收卷时，我瞥见她最后一道大题空着，铅笔在答题卡边缘划出凌乱的线条。

成绩公布那天，天空放晴了。程见雪的名字排在年级第十二位，数学成绩破天荒地扣了12分。我在光荣榜前找到她时，她正用指尖反复摩挲着"程见雪"三个字，像要把墨迹擦进皮肤里。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我的鞋尖。

"去天台吗？"我问。风裹挟着晾晒的床单味道扑面而来，她解开校服领口的纽扣，露出锁骨处退烧贴的边缘。远处的教学楼在晚霞中镀上金边，她突然笑了，带着自嘲的意味："原来我也会失手。"

我望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想起这些日子里她藏在袖口的绷带、早读课偷偷喝的止咳糖浆，还有永远比别人多做一倍的习题。"你已经很厉害了。"我说。她转头看我，眼睛里有未干的水汽在闪烁，像暴雨过后积在荷叶上的露珠。

暮色渐浓时，我们并排坐在天台边缘。程见雪从书包里掏出素描本，开始画远处的晚霞。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归鸟的啼鸣，她突然说："其实那天在图书馆，我没告诉你全部的答案。"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的笔尖在纸面上停顿片刻，落下一行歪斜的字迹："因为我想证明，普通的我，也能触到光。"风卷起她的发梢，将这句话揉碎在渐暗的天空里。我看着她侧脸的轮廓，突然明白，那些藏在草稿纸背面的验算、深夜亮着的台灯，都是她写给世界的情书。

回宿舍的路上，月光将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程见雪抱着素描本，脚步比平时轻快许多。路过操场时，她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你看，最亮的那颗旁边，还有颗若隐若现的小星。"我仰头望去，夏夜的第一颗星正在云层后闪烁，像她藏在倔强背后的温柔。

宿舍楼下，她停下脚步："谢谢你那天借我伞。"路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和我的影子纠缠成不规则的形状。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明天见。"转身时，听见她在身后轻笑，像雨过天晴后的第一声蝉鸣。

深夜躺在床上，我翻开程见雪借我的笔记本。夹在中间的那张草稿纸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还多了一行小字："你也是我的光。"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栅栏洒进来，在字迹上镀了层银边。我望着天花板，听着陈默的呼噜声和远处传来的夜虫低鸣，忽然觉得，这个夏天的雨季，或许并没有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