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时微对这座城市留恋的东西有二:一座房、两座坟。
他驱车来到西城区的小巷子,慢慢走进巷子,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儿时在小巷奔跑的画面向他扑来,他扯了扯嘴角,心底泛起一片苦涩。
回不去了,那种无忧无虑,有家人相伴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小巷一如他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只是墙壁上添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他穿过长长的巷子,最终在一扇朱红色的双开木门前停下,其实他早该回来这儿看看的,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曾多次与这个小巷子擦肩而过,他很想推开门进来看看,却始终没有勇气。
他像儿时那样轻轻地推开那扇开过无数次的门,拖着沉重得想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往里走,“妈妈、哥哥,我回来了。”
问候被晚风卷走,无人应答。
时隔十四年,他再次回到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这么说也不对,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梵时微走到石桌子旁,用手拂去桌上石凳上的灰尘。
几天没打扫,桌上免不又积了灰尘。
屋子翻修过,西侧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淡淡的。
那年,他家的小院突然失火,他和哥哥都在学校,逃过了一劫,可他们的母亲就没那么幸运,最后葬身在火海里。
他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久到星星都露了面。
院子里格外冷清,静得仿佛一切都被藏进了夜色中。
只留了他一人独享这孤独冷清。
梵时微是被冻醒的,不知怎么的,竟然爬在石桌上睡着了。
虽是初夏,早晚仍然有温差,梵时微拢了拢自己的外套,抬起步子往屋里走去。
小时候也总这样,盛夏燥热,夜晚也不怎么冻人,也可能是小孩子对温度的变化感知不大,自己在院子里玩累了就趴着石桌上休息,总是趴着趴着就睡着了。
那时,妈妈总会责备他,虽是责备,但语气总是很温柔,脸上也总带着宠溺的笑,比起责备,更像是哄人。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温柔的告诉他不能在石桌上睡觉,会着凉。
他没有妈妈了。
梵时微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进了屋。
那年,小院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烧的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剩下,他还在美国时曾画了幅图纸请人把小院翻修成他记忆中的样子,即使一样,也不是以前的院子了。
梵时微每天都会叫人打扫,小院也因此干干净净的。
梵时微把衣物放进卧室,已经八点多了,天色才逐渐变黑。
卧室里只有孤独的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就连衣柜也没有,书桌和床还是临时买的,得空去置办点物品吧。
院里的虫鸣此起彼伏,叫嚣着夏天。
洗完澡,梵时微安静地躺在床上听虫鸣,眼睛始终睁着,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映在他半边脸上。
安静的环境很适合休息,梵时微很快便睡着了。
他是被蝉声吵醒的,早晨院子格外安静,蝉声就显得突出了些。
在这儿住了几天,梵时微发觉什么都没有的屋子住得实在不舒服,这才把置办家电家具提上日程。
他将每间卧室以及客厅都一一逛了一遍,最后列了一条长长的购物清单。
原本不打算开车,看着长长的购物清单,梵时微心里一阵唏嘘,坐进了车里。
巷子附近有一家中国传统工艺品商店,他去买了许多编中国结的绳儿,各种颜色都买了一些,又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路过食品区,商品架上的奶糖吸了梵时微的目光,他拿了两袋放进购物车。
他很喜欢吃奶糖,从小就喜欢。
梵时微一家店一家店的跑着,购物清单接近尾声。
光是采买就花了一上午时间,梵时微来到儿时妈妈常带他来的店,点了一碗老北京炸酱面。
他细细品尝,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饭饱后,梵时微买了菜,准备自己做晚饭吃。他刚到家,安装衣柜等大型家具的工人也合时宜的到了。
把战利品一点一点搬回客厅,收拾完,垃圾足足有三大袋。
专业人士效率就是高,也就一下午时间,家具都装上了,他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终于有点家的样子了。
之后,他买了许多栀子花和蒲公英的种子,种了满园。
也不知道栀子花能不能活,毕竟他种过许多次,都没能种活。
种了栀子花他才知道,缘分这东西,真不能强求。
丢完垃圾洗了澡,梵时微躺上床,突然瞥到床头柜上的台历,新台历散发出微小的新纸张的味道,有些刺鼻。
梵时微找了只红笔,把台历上的重要日期都画上醒目红圈,像是在提醒自己这些日子的重要性。
离今天最近的标着红圈的日期是在两周后——4月18号,孟凡祺的忌日。
他揉了揉湿润的眼眶,开了床头的台灯,又起身关了灯。
房间一下变昏暗,台灯发出的暖黄色灯光充斥着整个房间,不知道梵时微在床上躺了多久,黑夜才将他拖入梦乡。
胭脂胡同内。
孟凡祺拖着孱弱的身体,手里拽着一个尿素袋,带着弟弟孟凡屿捡瓶子拾纸壳,两人身上脏兮兮的,看起来就像两个小流浪儿。
孟凡祺脸色惨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衣服松松垮垮的架在他瘦弱的身板上,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体弱又多病,如今过着近乎流浪的生活,身体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了,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休息。
孟凡屿心疼他,“哥哥,你去休息一会儿,我来捡。”
“没事,再捡一点咱们就回去。”
太阳毒辣,瓶子又少,兄弟俩捡了许久,袋子也不见满。
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一颗颗砸在地上,一会儿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小屿,我们先回去吧,晚一点再出来捡。”
孟凡屿点点头,用衣袖擦了擦孟凡祺额头的汗,“好。”
他牵住哥哥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久,一群人挡住两人的去路。
兄弟俩双双抬头,看到来人,孟凡祺害怕的微微颤抖,大概是因为见到白榆太过开心,孟凡屿没注意到自家哥哥的变化,高兴地喊了一声“榆哥哥”。
白榆没理他,只低着头站在白极身旁,一言不发。孟凡屿有些疑惑,但他顾不得多想,因为孟凡祺颤抖得更加剧烈了,感受到哥哥的不对劲,孟凡屿转过身和他面对面站着,两人还牵着手,“哥哥你怎么了。”
为首的白极哈哈大笑,“你看他那胆小劲儿,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他就已经在发抖了。”
白榆拳头紧握,指甲嵌进掌心,凶狠地瞪着白极。
孟凡屿不认识刚才说话的人,可看哥哥的样子,也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善茬,但为什么,榆哥哥会和这个人在一起。
“给我摁住他们。”
白极的声音再次响起,砸在孟凡祺耳朵里,他迅速把孟凡屿拽到自己身后,没了刚才被吓得发抖的懦弱。
梦还未做完,梵时微便醒了过来,他不想再去回忆那个可怕的梦,起身到洗浴间,捧了一把冷水扑到脸上,让脑子清醒了许多。
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梵时微再一次进入了梦魇。
依旧是巷子里。
孟凡祺疼得说不了话,静静地躺在孟凡屿怀里。
孟凡屿背起哥哥到墙边,让他等等自己,他去想办法。
孟凡屿跪在地上求路人、邻居帮忙,却没有人愿意帮他们。
俩小孩不过十岁出头,平时看两人可怜,胡同里的邻居偶尔会给点吃的,眼下这情形,却没有人愿意帮忙。
孟凡屿踉跄着走到哥哥身边,哭的更凶了,“没有人帮我们,该怎么办……”
孟凡祺说不出话,伸出手轻轻为他擦眼泪,没有人愿意帮忙,只能靠自己。
孟凡屿擦干眼泪,“我背你去医院,哥,你坚持住。”
孟凡屿费劲地把孟凡祺架在自己背上,背着他往胡同外走。
孟凡祺靠在他背上,手环住他的脖子,用虚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小屿,你要……好好活着啊。”
孟凡屿吸了吸鼻子,“哥,你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
还没走到胡同口,孟凡祺的手攸地垂落下来,呼吸也在一瞬间停止。
孟凡屿止住脚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眼泪瞬间糊满了脸颊。
孟凡屿压下内心的惶恐,轻轻地颤抖着开口,“哥?”他抽噎了一下,“你……你说句话呀。”
他着急忙慌的把背上的人放到地上,用两根手指放在孟凡祺的鼻孔前。
已经……没有气息了。
那条100米长的胭脂胡同,困了孟凡屿很多年,怎么也走不出去。
梵时微始终觉得,这是座没有温度的城市。
梵时微是被自己的哭泣声惊醒的,他无力地坐起来,胡乱擦了擦眼泪,喃喃自语:“怎么又做这个梦了。”
他望向窗外,窗外的月亮依旧很圆。
他失眠了。
清晨,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温暖地洒在梵时微房间里。
今天天气不错,是妈妈喜欢的天气。
梵时微给刚种下的蒲公英和栀子花浇了水,又去花店买了一束栀子花,最后回公寓取了一盆自己种的蒲公英。
他驱车来到墓园。
把栀子花放到孟小蓓墓前,鞠了一躬,而后席地而坐,梵时微抬手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妈,栀子花是我在花店买的。”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或许下次见面能给您带我自己种的。” “我好想你们,你们有想我吗?很快了、很快……我就能去陪你们了。”
梵时微笑了笑,换了个欢快的语气,“算了,不聊这些,给哥哥种的蒲公英倒还长的不错。”
他用食指轻轻拨了一下蒲公英的花朵,随后站起来,对着墓碑再次鞠了个躬,“我去看看哥哥。”
往里走了几步,到了孟凡祺墓前。
“好久不见了,哥。”他弯腰把蒲公英放下,“给你种的蒲公英。”
他知道,其实哥哥并不喜欢蒲公英,那时家里的院子空空荡荡的,妈妈问他们喜欢什么花,去买来种在院里。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上来喜欢什么花,哥哥看得着急就和妈妈说自己喜欢蒲公英,他看着哥哥,哥哥朝他挤眉弄眼,他才小声说蒲公英。
妈妈笑着打趣他俩,“都喜欢蒲公英啊?”
事实上,是梵时微喜欢蒲公英,他知道花店没有卖的,所以不愿意说,后来哥哥对他说妈妈既然问了,想要什么花就大胆说,这样妈妈才会高兴。
哥哥最后也没有说他喜欢的花,可能花店也没有他喜欢的花。
梵时微在墓碑前坐了很久,聊着儿时的趣事以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起身时,一阵微风吹过,清清凉凉的,把花盆里的蒲公英吹散了一些,在阳光的照耀下,蒲公英更显透亮,鲜艳的黄色花朵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看着地上那盆随风摇曳的蒲公英,嘴角不住的向上翘了翘。
梵时微往墓园外走去 ,蒲公英还在飘飞,不知道要飘往哪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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