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长孙里仍守在门口，焦急不安、徘徊不定地等待。将军今晚去哪里了，为何不告而别，现今还未见身影？只见远处一簌黑影缓缓移来，欧阳辰耀身穿夜行衣，捂着左肩。他心中一紧跑过去，搀扶着开了门，径直往书房走去。

长孙里熟练地掏出烈酒杀菌、包扎伤口。欧阳辰耀面不改色，像是习惯了一样似的，不过是寻常日常，额上却生出一层细汗。

长孙里看了眼那散落的竹叶，不解道:“将军去秦王辖地了？您现在将将归朝，以大破西辽凯旋之势，可谓功高震主，宫中常传言您将是下一个太师，晋国公。皇上怕是对欧阳家已起忌惮之心，您为何此时还贸然闯皇家地界？而且那竹霰林千面万相，贸然闯入怕是会受困于此，万一被皇上知道了，怕是要提前收权……”

欧阳辰耀递给他一张信笺:“以前收拾兄长遗物时，发现这封没写完的信。”

“大暑望日夜，接公主回宫需派重兵巡视竹霰林……竹霰林进入方法……”长孙里神色一顿，“那不就是今晚？将军就是因为这个才匆匆闯林的？竹霰林设计精妙，为什么青云将军会知道……那不是只有极少数的皇家子弟才知晓的吗？”

听完欧阳辰耀方才在林中的遭遇，长孙里想了一会:“皇上膝下数数就那么几位公主……您说的夕月公主，应该是前国师的遗孤，以前住在宫中，被皇上收为义女却又消失许久，向来是无人问津、最是不得宠，只与秦王交好。今日才被皇上下旨接回宫中，却在途中遇刺，皇上眼里可容不得沙子，怕是会彻查行刺一事，若是那公主醒过来，认出将军……要不要斩草除根，我亲领死士，带人将她……”长孙里抹了抹脖。

欧阳辰耀摇摇头，沉声说道:“暂时不动她。兄长早已知道今晚会有刺客，这刺客也认得兄长。怕不是一次打交道了，如今又来刺杀，其中缘由尚未可知。而且那秦王与公主姐弟情深，这时去除根，怕是此计未成，欲火自焚。”

秋夕月……欧阳辰耀望着那熟悉的字迹，千头万绪不得解。以前兄长的遗物自己，都仔细查过，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这个公主，也不曾听说二人相识，如今却……看来以后得找机会探探她了，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醒。

他又没由来想到，夕月突炸刺客的情景和为他挡下袖中箭的场景，心中先是觉着有点喜与奇，最后呆望，思索起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既有反抗精神，又有情有义，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挺身而出，真不敢相信这是从后宫长大的女子……

慢慢的欧阳辰耀眼前浮现出:中毒晕倒后，躺在自己的怀中，那失血苍白的脸，月亮也成了装饰，昆山玉碎犹在眼前。

“先兄欧阳青云之墓，

先父欧阳影之墓”。

欧阳辰耀细细轻抚着墓碑上的字。这字是他自己亲手刻下的，那一笔一划若比秋山压心头。彼时他学成归来，崔老向皇帝举荐他征西辽临阵挂师，半年奇兵破西辽王庭，京师百姓张灯结彩，一片勃勃生机、万物喝彩之景犹在眼前。连皇帝都出城三里为他接风洗尘，成堆的赏赐在等着他，但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进宫后见到兄长，告诉兄长他胜了，欧阳家不会亡，一年前爹爹头颅被挂在城门前的仇，他报了。

可是他却找不到兄长。皇帝高高在上，惺惺作态的说:“半年前英灵殿失火，欧阳统领为救先皇牌位，不幸身葬火海，彼时你父亲欧阳老将军为国捐躯，那种打击下，爱卿可颓废了半年之久。朕怕如此打击下，我南淮又要痛失一位良将，故才决定半年后发丧。可悲可叹，欧阳家一门双烈，将军也切莫太伤心。”

欧阳辰耀心中冷笑:好一个一门双烈，空有名头……一年前家中急落时，对你不闻不问，还大封四将，需要时却又是另一副嘴脸……

有了太师掌兵的前车之鉴，皇帝在此事上尤为多疑，不可能放任欧阳家三将共世。兄长为了消除皇帝猜忌，才放弃满腔抱负，自愿入宫做了一个侍卫统领，时时刻刻待在皇帝的眼皮底子下。

兄长的身手与为人，会为救先皇牌位被烧死在英灵殿？而父亲历经大小战事百数场，怎会不心被西辽探去主帐位置，又怎会是意外被西辽骑兵追，又怎会如此怪意兵在南方，马车往北去？落得个折戟沉沙，突发大火什么也没留下……只怪一切太突然，皇帝召令。

不过命运多转，半年前，阴差阳错下，本是心气怒上，抄杀东方一家，却意外发现他们与外敌勾结，先是害死先父，接着见皇帝禁令，设下诛心之局，想让我一蹶不振，真是好计策……

兄长的事诸多疑点，他定是不信的。但皇帝已经盖棺定论，他也只好假意顺从，暗中查探寻找蛛丝马迹。

远处传来脚步声，欧阳辰耀眼神复杂，简单招呼:“赵统领。”

赵洐放下手中的祭品，郑重地祭拜完，说道:“前几天夜里，皇上让我们就接夕月公主回宫，却十分矛盾地吩咐道:假扮刺客假意刺杀公主。然而，我们却扑了个空。另一波刺客渗入了接宫的队伍，他们将公主吓跑，引至秦王驻地。巧的是也有一帮刺客在竹霰林悍然行凶，刺杀还是我们的夕月公主。

那两伙刺客怕是一家的。幸好当晚有人飞鸽传书，说夕月公主跑去了在竹霰林，又说是欧阳统领曾经交代，今晚护公主安危，其中还交代了进入竹霰林的法子。不过并不全，幸而秦王带着家兵来的及时，公主只是被刺伤了。

有个刺客肩上中了一剑，可惜还是给他们逃了。皇上龙颜大怒，勒令全力搜捕。”

他看了眼欧阳辰耀的左肩，“将军身上的伤，可要藏好了。”

欧阳辰耀不惊，下意识反问:“你就这么确定是我？”

赵衍无奈地说道，“我可没有能力带人闯入将军府，还安插暗线。”

欧阳辰耀见他不似说谎，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将军与欧阳统领太像了。那一夜，不用对视，我也知道是你。将军想必也对竹霰林一事十分疑惑，才闯林探查吧。”赵衍不知何时眼上起了层薄雾，面上浮起追忆的神色，“欧阳统领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没有统领的提携，我兴许一辈子都是大头兵，当然了，当大头兵也没什么不好的，但对于副统领来说，更加海阔天空嘛。”

随后叹了一口气，郑重的说:“他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将军既然觉着统领死的不明不白，那就请查个清楚。就算搭上我这条烂命，也在所不惜！”

欧阳辰耀终于有了一丝喜色，伸出右手掌与赵衍的手掌击在一起，似有千钧重，“我果然没看错你。”

长孙里从暗中走出来，附耳:“将军，皇上宣您入宫。”

深宫高位上，皇帝扶额，脑海是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先是痴情的笑，后又惊恐地紧握双拳，“静妃……秋凌你个蓝眼怪物，别过来……是我赢了……我才没有靠女人……”

而后，手一滑，惊醒。

心中暗语:该死的刺客，打乱了我的计划……如今，欧阳辰耀兵权大握……本想凭借我安排的这出刺杀，试出真伪……白费我的血燕……现今西辽各部一统……不能再等了……那个国师……是时候给他紧紧皮了。

心中压下怒火，随手招来高公公，“那西泽侯不是在出高价买公主的情报吗，吩咐那边的人，清仓吧，还有各拟一份退婚与指婚的圣旨。再去催催国师！那欧阳辰耀什么时候到？”

“快了快了，进宫面圣可是无比的荣耀，将军估计呀，不您还急呢。这会估摸着到马上到殿头了。”高公公面带谄媚之色，手势也顺带着卖力。

欧阳辰耀跟着内侍太监进御书房，埋着头，恭顺地向皇帝行礼。

“爱卿刚得胜归来，哪有让英雄下跪的理，免礼平身吧。”皇帝已经暮年，神色疲惫难掩，“朕叫你来，是有一件事与你商议。”

“臣也有件事想向皇上禀报。”

“哦？爱卿要不你先说说看。”

欧阳辰耀从腰间取下虎符，低头躬身，双手将虎符取下，“臣多年征战，幸得陛下洪福齐天，才奇兵制胜，短月得以威摄西辽王庭，捣毁精铁矿厂。可惜未能虏获西辽王，如今天下安定。自当辞去兵权，回家一心侍奉姑母、老祖宗，恳请陛下成全，辰耀乌鸟私情。”

“西辽千百年来也就合统两次，只用区区几年，就统御各部，这样的人杰，爱卿想虏获他，谈何容易。只是……”皇帝犹豫道，“如今爱卿奇破西辽，才免得我南淮生灵涂炭，百姓都自发称爱卿为南淮战神。按朕的意思，爱卿理应坐镇军中，镇卫四境，以全我南淮之江山。”但皇帝话峰一转，“但既然爱卿有此等孝心，若是朕拂了你的这份孝心，怕是让天下笑话……此事容后再议。朕今天叫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相府的公主在回宫途中两日遇刺，至今仍在昏迷，连御医也诊不出是什么病因。好歹是朕的女儿，朕不忍心她继续昏睡下去，恰巧听闻民间素有冲喜救人的法子。欧阳将军……可愿娶了夕月公主？也算是补偿，这些年朕忽视了她。”

欧阳辰耀一惊，不解地问道:“公主不是与西泽候指婚了吗？再者说臣一介武夫，只怕配不上公主……”

皇帝面露不悦之色，沉声，“那西泽候不知从哪听来的谣言，力找我退婚，说什么娶一个死人也好过娶公主。哼！他看不上我南淮公主，咱还瞧不上他一个风流鬼、草包！再者说爱卿不必自谦，爱卿几月解京师之危、破西辽，少年英雄当如是，岂有配不上的理。莫是……爱卿想违抗皇命不成？崔老的孩子也三四岁大了吧？欧阳老夫人外去礼佛啦？”

皇帝紧盯着欧阳辰耀。总觉得他的身形越来越像他那昔日那权倾朝野，连杀三帝而今却流亡海外的皇叔了，他也知道这是不没由头的猜想，但近日来日日噩梦缠身。他倒要看这欧阳辰耀是从还是不从。

欧阳辰耀暗中握紧拳头。按南淮律法，皇帝不得领兵，将军入朝也只得带百余家兵，战时率军最多距京三十里驻守。他若真从了，皇帝便顺理成章地削了他的兵权，而且也不会有凉薄的名头。而这个公主，犹如皇帝手中的暗箭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发难……

但崔老对我有再造之恩，母亲又是唯一与自己有血脉的亲人。若是这样可以令皇帝暂时放下心来，倒不如先顺着他的意思。况且这个夕月公主，自己本来也是准备好好探查一番的，留在身边，也算是歪打正着。

欧阳辰耀低头，“微臣对公主的美貌早有耳闻，不仅倾城之貌，柔情似水，且贤良淑德，久闻美名，若是能迎娶公主，是微臣的荣幸。”

皇帝面上开明起来，大笑道:“好，很好。明日就明日，你们就把婚事办妥了吧，公主的身子骨弱，可经不起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