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沥沥，天地间一片苍芒雾气，正是春寒料峭时刻，广阔平原上，寸高的麦苗还没能掩盖土色，在雨水的浸润下，倒显出一片可爱的新绿。村道并不宽敞，泡了雨水后还有些泥泞，王家村王地主家的二儿子王波骑着一匹瘦马，在村道上缓缓前行。他顶着旧斗笠，一个油布包裹系在背上，离得近了，隐约可辨他身上是一副残破不堪的盔甲，手中的长枪只余半截，唯有腰间一枚徽章，依旧闪烁着锃亮的金色，可见主人的爱护。

王波的归来，没有锣鼓喧天，没有村民簇拥，只有村口几双好奇而又迅速回避的眼睛，透着对不速之客的好奇与防备。老管家给他开了门，整个王家大院在这微雨的天气也显得格外冷清。老爹王一霸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串铜钱，眉头紧锁。见到王波进门，他抬眼瞥了一眼，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败军之将，还有脸回来？”

王波低下头，沉默不语。他知道父亲一向看重利益，如今自己战败入狱受审三年，此次释放归乡，他也必然提前知道了消息。儿子不仅没能给他带回荣耀，反而成为了家族的耻辱，他不意外他爹这副口气对他。王一霸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去休息，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别在这儿杵着了，去西院歇着吧。记住，别去东院打扰你嫂嫂。”

东院住着王波的大嫂萧赞，她是王一霸在两年前一场大饥荒中，趁火打劫从逃荒的队伍中强抢来的。当时，王波的大哥病重，王一霸向来疼爱这个前妻所出的大儿子，延医问药多年还是病入膏肓，便听信算命先生的话，要找一个男人来给大儿子冲喜，就把主意打到了路过的逃荒队伍上，他打听到这个萧赞非亲非族，是一个适合的人选，才指使家丁将他强抢过来，做了大儿子的冲喜媳妇。然而，萧赞进门没多久，王波的大哥就病逝了，留下遗言让自己老爹不得亏了自己媳妇，以后弟弟生子，让他过继过来一个，以后身后也算有了香火。王一霸气萧赞没能留住大儿子的性命，却又想着大儿子的遗言，只好把他留下来守寡。但他向来吝啬，哪肯为了让萧赞守寡就白养着一个人，为了不浪费米粮，便让萧赞磨豆腐卖豆腐为生。王波这一回来，老管家便对他详细地讲了这个家里在他走后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让王波了解家里的大致情况，好让他和大家熟络起来。王波不得不叹息这个萧赞的命运，他逃荒逢灾星，身无长物，大概要陷在王家大院里清苦一生，这年头，因为天灾失了家园亲族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就这样，比女人还命如草芥。

回到西院的房间，尚算干净整洁，可见老管家已经安排人收拾过了，王波躺回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娘去世的那一年他离家到现在已经六年了，从一个稚嫩少年郎成长为身高腿长的青年，已经跨过了弱冠之年。他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从士兵到军官，不知道多少人在他前面倒下，如今朝廷把骁勇军残部解散，他一身落魄再回这里，心境不再是义愤填膺离家的少年郎，也不是在骁勇军连打胜仗一路提拔意气风发的小校，更不是初入冤狱时慌张痛苦在绝望中渴求为同袍鸣冤报仇的骁勇军，他在艰难的成长里，已经内敛成了一把带鞘的刀。想到早几年还曾寄家书回来，说自己因为英勇被提为小校，谁知没多久就成了阶下囚。也是，好坏都罢，他老爹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他又何必跟这样的人堵着一口气，他爹要是在意他们母子，娘又怎么可能去得这样早。

晚饭只有他一个人，老管家说老爹出门收租子去了，嫂嫂一直都是在自己房里吃，王波安定坐下，他一个尸山血海出来的人，也没有什么矫情的，简简单单的一顿饭菜也吃得喷香。

晚上回房他没有点灯，这几天一路辛苦，想早早就歇下。可能是终于有了一个安宁环境的原因，他入睡得很快。在睡梦中他回去了三年前的战场：天元王朝的西北边疆，黄沙漫漫，战鼓声早已沉寂。骁勇军，这支曾经战无不胜的雄师，却倒在了血泊中，他带着一小队人，一个个地翻看着那些尸体，希望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同袍，翻来翻去看到的都是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王波陷在噩梦里，拧着眉头，喘着粗气，双手挥舞挣扎，直到最后他惊坐而起，终于清醒过来。他抹了抹额上的汗，呆楞地坐在床上。骁勇军战败，朝廷震怒，圣上斥肖侯爷拥兵自负，使全军陷入埋伏，死伤惨重，令对肖侯府抄家灭族。将所有骁勇军残部关押审查，查无实责者解散归乡，曾经的荣耀与辉煌都化作了泡影，湮灭进西北的风沙里。

夜深人静，他忽然听得东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正靠近院墙。王波警觉地坐起身，仔细聆听。接着他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来到东院的墙根下。只见一个黑影正试图翻过围墙，王波正待上前，却听到黑影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后重重地摔倒在地。学武之人视力异于常人，王波借着如洗的月光定睛一看，正是村中有名的痞子王麻子。王麻子忍着疼痛，也没注意到不远处阴影里的王波，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王家大院。王波没有追出去，他上前仔细查看，见院墙似乎带了血迹，他翻身上去，定睛再看，见内院沿墙一溜钉板，有些个钉子还在月色下闪着寒光，想见那王麻子的脚板定是被钉板扎着了。王波还没离家前，这个王麻子就已经是村里的破落户，平日里游手好闲，专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是村里人人知道的二流子，这次显然是盯上了萧赞，今晚翻墙怕是想打萧赞的主意。谁知他家这个嫂嫂也是个狠人，王麻子这回去，没个月余是没法出来晃荡了。王波看了看东院沉寂的屋子，收回了目光，旋即下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