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死的时候,正是秋天,草木萧瑟。
那天的风吹得特别烈,满地都是落叶,虽然很快有人清扫了去,可还是掩不住凄凉的味道。
不知道是这个月的第几回了,王一博再次梦到那个相同的场景。
“最后一局,比武——!”
御前太监颤着一把又尖又细的嗓子,对着满场又重复着喊了一遍:“最后一局,比武!请两位王爷各派属下上场!”
两位王爷,是瑞王和锦王。此局不为别的,正是皇上考核二人能力,赢者便是储君。
起因是北方有一股流民造反,皇帝与臣下斟酌该派什么人去平定,最后丞相出言,已到了该立储的时候,而几位皇子中唯有瑞王和锦王最为出众,不如从二人中选一位,谁能将此事办妥,立为太子并赐塞北兵权,回京后加封。
皇帝也颇为为难,在两个儿子间举棋不定,最终想到这个考核的法子。
流民而已,不足为惧。就看谁能脱颖而出得到这个机会。
第一局考诗书,第二局考谋略,两个人打了平手。
第三局需要比武,皇子金贵之躯自然不能涉险,各自派出自己最得力和信任的属下即可。一局定输赢。
没有人想输。
墨染的视线在校场逡巡而过。看台上坐了王爷、皇帝、还有一两个得宠的妃子,四周都是士兵,锃亮的铠甲,枪上飘着红缨,在风里猎猎地响。
王一博这边派出的是万卓。十年前万卓就已经是江湖第一刀,不知何时被锦王收治门下,所以他一出场,认识的人都在心中暗言:“此人是江湖中的不败神话,瑞王这下输定了!”
墨染的脸色倏地白了一层,身体也跟着万卓出场的动作晃了下。王一博似有察觉,虽未扭头,却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背,没说话,脸上是胜券在握的表情。
瑞王朝他看过来一眼。
须臾。
墨染轻轻抽回手,站了起来。
王一博疑惑扭头,眼睛里夹了点凌厉的意味,“坐下,安生看。”
墨染没理他,从看台上走下去,解开孔雀羽翎,向万卓拱手说:“万兄赐教。”
墨染,北堂家的嫡出公子,王一博费尽心机娶回去的锦王正妃,竟然是瑞王的人?
瑞王安插在锦王府的眼线,也是瑞王不为人知的杀手之一?
王一博的手瞬间扣在扶手上,因为太用力,关节处绷得一片青白。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忽然灰败的脸色。
——他早该知道的,他们争的不是一城一池、一兵一将,而是天下。
以天下为赌注,赌上去的,注定是一条又一条性命。
一身青色的墨染抽出一把刀,在秋风里扬起面孔,说:“万兄,我要跟你比九连环。”
万卓一愣,随即摇头,“王妃,你不是我的对手。”
墨染淡淡一笑,手里的刀动了下,说:“开始吧。”
众目睽睽,皇帝也在看着他们,万卓只得看向王一博寻求帮助,可王一博一双眼睛瞪着,根本无法为他下达任何指令。
隔着那一段距离,万卓仿佛看到王一博呆滞的眼神里迸发出来的恨意——娶了这么个王妃,将锦王耍得团团转,锦王定当恨死他了吧?
万卓深呼吸一口气,也抱拳施礼,“那就……冒犯了!”
九连环是万卓所创最为复杂也最为凶险的一套刀法,一共九刀,环环相扣。最后一刀落,输者必定性命不保。
正是因为太过凶险,所以极少有人以此比试。
可墨染眼里没有丝毫犹豫,万卓觉得他不像是来比试,他眼睛里好像带了必死的决心。
——既然如此,瑞王横竖都是输,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呢?
万卓不懂。
鼓声过三,脚底沙尘浮动。
一刀、两刀、三刀……八刀。刀刀见血,两人拿的都是上等兵器,刀身雪亮,血不留迹。墨染那件青色的罩衫上已经开满朵朵桃花,周围一丝声音都没有,只余卷着尘埃的风不断地吹,不断地吹。
“住手!”是王一博的声音,在最后一刀就要落下来的时候,“我认输!”
墨染几乎站不稳,但还是抬起头去看王一博。
太阳从云层里冲出来,照见他脸上的苍白和血色,照见他眼睛里的喜悦和愧疚,照不见他内心的痛楚和无奈。
王一博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过去,将满身是血的清瘦男子抱起来,墨染艰难地摸了一下他紧皱的眉,说:“王爷,对不起。”
心里像是被引出无数回音,四面八方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王一博不说话,更无视现场的议论喧杂,抱着人径直往外走,万卓从后面追来,同时一起的还有锦王府的几个侍卫。
“王爷。”侍卫齐齐跪地,万卓则将人拦住,欲言又止:“圣上还在,王爷抱着王妃一走了之,就再难有翻局的希望!”
王一博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王兄。”瑞王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眼神往浑身是血的墨染身上一掠而过,眼皮便挑起,对王一博说:“王兄既认输,那便是胜败已定。”
说着伸手,虽然身体站得安定如钟,眼神也无半分怯意,但手臂伸出的那一刻,还是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可能,墨染的伤实在太重了!
他说:“把这个人,给我。”
王一博分出目光看他,嘴角不屑地勾起,“输了便输了,你要的你拿走。但是瑞王,你别忘了,墨染他是——锦王妃!”
瑞王辩驳,“你现在知道了,他是我的人!”
“你以为我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墨染的身体冷不丁颤了一下。那一刻,他眼前只剩一片茫茫然的冷和茫茫然的悲。
“我再说最后一遍——”王一博盯着瑞王,“他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
瑞王的脚步不自觉将路让开。
墨染是他不见天日的杀手和线人,他们曾在黑暗中依偎生存,墨染在他面前时从来没有笑过。
后来墨染为了他接近锦王,又成了锦王妃,他见过他们在阳光下微笑,见他们牵手出行、饮酒听歌、纵马行猎,见墨染仰面看王一博,眉梢眼角,深情宛然。
所以现在只有王一博才有资格这样光明正大地抱着他,哪怕恨入骨髓。
“瑞王爷。”墨染的声调略哑,一开口拖出一截杂音,可能跟受伤有关,“我有话跟你说。”
瑞王眼睛里闪过惊喜。
“我欠你的、答应你的、承诺我母亲的,全部都做到了。”墨染的脖子在王一博的手臂间转了个角度,眼神对上瑞王,“你答应我的,也莫要食言!你要发誓!”
当时的王一博根本就不知道墨染跟瑞王赌了什么,他只知道瑞王如愿以偿做了储君,后来登基为帝,其生母淑妃变成皇太后,他从此抱病退朝再不与争锋,朝堂不论任何人弹劾,宫里对他始终纵容。
墨染死在那个月色晦暗的夜里,身边只有王一博一个。
虽然王一博无法在高台上远远看着他倒下去,虽然九刀未全部落下,可他伤势过重,且身为锦王妃,以瑞王手下的身份参与比武,这也足以让他不再抱有任何生还的意念。
“我知道你恨我,王爷,我不求你的原谅。”墨染冰凉凉的手去捞床沿上扣着的那只,“织就这张大网的是淑妃,不惜一切的是我母亲,全无退路的是我。我们只有一个目的:瑞王他绝不能输!”
王一博红通通的眼睛里落下泪来,任由手掌被墨染紧紧抓住,涩哑开口,“你知道这一场输,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母后的棺椁,将永远无法回皇陵!”
墨染闭了闭眼,泪水从眼缝里渗出来,“逝者已逝,生者还要活下去。”
“你知道生者更重要,那为何要以命为代价助他夺权?墨染,我对你不好吗?我知道你是他的人,知道你刻意接近我,可我还是费尽心机给你安了新的身份,不惜忤逆父皇也要明媒正娶……为什么你的心始终都在他那里?”
“王爷……一博……”墨染伸手抚他的眉,唇又动了动,似是想要辩解,可最终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晶亮的玉递给他,“我与瑞王有约,可我怕淑妃不放过你,也怕瑞王反悔。你拿着这个,将来他们若是对你下手,只要拿出这块玉,定能保你平安!”
王一博疑惑,并没有看出那玉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是什么?”
“这是母亲临终前给的,说将来瑞王大事可成,只要玉在,无人能动我。我并不知原因,但既然母亲说的郑重,那便一定是真的。”
王一博想问他母亲是谁,这玉又是什么来头,可墨染奄奄一息,他心中大恸,喉头哽了几次才问:“既是能保命,保你自己不好吗?”
墨染苦涩一笑,“我……来不及了……”
他说完,绷出血点的手背慢慢松弛,胳膊也悄无声息地落下。
王一博将人抱住了,一时间连哭都没发出声音,将人抱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狠,“墨染……我恨你!就这样走了……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一惊而醒。
王一博缓缓松开紧攥着被子的手指,芙蓉帐里阴沉昏暗,他喊了人,房里掌了灯。
独自静坐许久,又从怀里掏出墨染生前给他的那块玉来。
在灯光下细细端详,那玉有两面图案,正面为日,反面为月,绕开光区则变回黯淡无光的青灰色。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应当是某个江湖门派传下来的信物,里面是一种特殊的图腾。但除此之外,他无法获得更多信息。
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王一博忽然想起听墨染说过,他自幼在渝州长大,那他的父母应当是渝州人,这块玉也应当是从那里带到了京城。
想要获得更多信息,看来只能赶往渝州一趟。
他捏着玉又看了片刻,慢慢系于腰间里衣内侧。
“墨染……”王一博喃喃念了一句,“三年了……”
宝贝们,新书来了,古代背景甜虐交加,希望宝贝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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