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音勉跟迟小才说的“交个朋友吧”,并非是客套话,他也从不说客套话。
只是当天下午周音勉就接到了同事的电话,隔壁做草遗传育种的要出野外湿地勘探缺人手,刚好周音勉这组这阶段的工作结束了,他又没有家室,还有野外经验,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于是转手就被隔壁组借了过去。
因此周音勉仅在下午草草向迟小才介绍了一下家里的各项设施,类似于“厨房在哪”和“洗衣机怎么用”,就换了身衣服匆匆去了研究所。
接下来一周周音勉都在澜泽郊区的湿地度过。
周音勉还趴在地上拿尖头镊子挑草种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宋以南。
“音勉。”宋以南喊了一声,但周音勉听出了他声音很沉重。
周音勉迅速把标本处理好后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我有点事,想去你家一趟,见迟小才一下。”
周音勉反应过来,他几乎在那一瞬间确认,赵致安出事了。
宋家公司总部在H城,在境内的分公司和子公司以代加工生意为主。
宋以南主要负责的便是他家在澜泽市生产晶体管的分公司。
但在周音勉的印象里赵致安以做企业融资SPV(离案证券化)为主,与宋以南家的集团好像并没有什么牵连。
周音勉说:“赵致安还没完吧。”
宋以南说:“就是还没出事,所以才要趁现在问,不然不就掰扯不清了吗。对了,别告诉齐穆。”
周音勉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可以吗?”
周音勉不是个交浅言深的人,相反,他心思“深沉”,但宋以南知道他在想什么。
宋以南叹了口气,像是自嘲一般说道:“让你失望了啊,我没那么好。”
周音勉没有谈过恋爱,但在他的印象里宋以南和齐穆认识两年来一直感情很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接近于理想化的爱情了。
他记得那天,宋以南激动地喊他一起吃饭,和他聊起是怎么认识齐穆的。
那段时间治安严打,棚户区改造,整个街道都歇业了,再加上道路维修,宋以南公司下的工厂由于通行问题不得不歇业一段时间。
因此宋以南和齐穆在这段时间便有了交涉。
交通管制结束的那天,齐穆刚好下班,从宋以南的公司门口经过,宋以南看了她好几眼。
齐穆说:“怎么?还让我给你道歉吗?”齐穆接着说:“都是工作,打扰你挣钱了,担待一下,大老板。”
宋以南却说:“不,怎么会呢,刚好我也下班了。忙了这几天,齐支也该休息了,要去喝一杯吗?”宋以南指了下旁边的饭店。
齐穆笑了:“客套就不用了。”
宋以南挑眉:“我怎么客套了?”
齐穆认真地看了下饭店的招牌,说:“你让我请你啊?你知道咱俩吃饭只能我付钱吧。”
宋以南本以为齐穆这是拒绝的意思。
结果峰回路转,齐穆笑着说:“换家饭店吧,你们公司门口的饭店对我来说太贵了,我请你。”
宋以南本人洁身自好,但他在名利场上却避免不了与那些自诩风流眠花宿柳不安分的人来往。
而齐穆身为治安支队长,在大多数平和的社会环境下,出任务都是大型扫黄。
在酒桌上,宋以南也曾听到合作方他吐槽现在澜泽市治安支队的女队长像个冰山一样,严峻无情。
宋以南当时只是尴尬地“呵呵”两声,随意附和了过去。
但那天,宋以南激动地晃着周音勉,说:“你知道什么是冷美人吗?你知道她很漂亮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是他们说得那样,她冲我笑,冲我笑哎。”
周音勉在心里吐槽宋以南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觉得齐穆对宋以南态度“尚可”,仅仅是因为宋以南并没有出现在她出任务的场所,否则也只能成为被冷漠地扫走关在拘留所中的一员。
实际上在后来的相处中,周音勉觉得齐穆顶多算是有点冷酷,而非是冷漠无情。
现在周音勉拂了拂粘在自己身上的草屑,斟酌了一下说:“你要出现在齐穆的同事的工作场合了吗?”
齐穆在治安,齐穆的同事那就是经侦和刑侦。
宋以南说:“大哥,那到不至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家甚至主要产业都在港城。”
那就是至少十四年前。
“你怎么觉得他会知道?”
“那为什么齐穆的领导要留下他。”
“他们最擅长这种。''周音勉顿了一下,含蓄地说:“不可错放。”
宋以南听后沉默了,他和周音勉认识了五年。尤其是在回国的这两年里,他可以感受到周音勉对这套官僚体系的了解。
他也知道周音勉在意什么。
宋以南在生意场上,说这些话就很幼稚。
但放在周音勉身上就很合适,比如:公平、正义。
他知道周音勉追求这些抽象的、看不见的东西。
并且他心口一致,从不做与他所说的相悖的事。
于是宋以南说:“我不会对不起齐穆,给她添麻烦的。人在你那里不是很合适吗?很清白。”
没等周音勉回复,他接着叹了口气,道:“如果真到了我要见齐穆同事那一步,我会和她提前分手的。”
周音勉点头:“他应该在家吧,你有空过去就行。刚好我工作也基本上结束了,今天晚上大概就能到家,搞不好还能和你碰上。”
周音勉的工作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划上了终止符。但等一系列事由结束,他从郊区开车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了。
他停好车,隔着院子看向自己家,只觉得有些恍惚,他独居了这么久,这个家居然可以在他不在的时候也点起灯来。
他伫在门前,准备叩门,可是又回过神来觉得,这是他自己家,他为什么要叩门?
于是周音勉想了一下,直接推开了门。
门里宋以南和周音勉两个人对坐在沙发上。
听见开门的声音后,两个人纷纷回头看他。
周音勉还依稀听见了迟小才的尾音:“大概就是这样。”
宋以南穿得很商务,西装外套随意搭在周音勉家的沙发上。
迟小才还是那身打扮,一件洗得有些发黄的休闲衬衫,没有什么褶皱,款式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周音勉站在门口有些难以言喻,他刚从野外回来,一周黑了不少,现在他提着雨帽,穿着冲锋衣和防水裤,关键是还跨着一个电工包。
两年前周音勉还是背登山包的,但随后他发现,包越大,“需要”(经常会有人把东西往他包里塞)背的东西就越多,于是他恍然大悟,和光同尘地背起了电工包。
真奇怪,明明是他自己家,可周音勉觉得他现在和这个家格格不入。
迟小才说:“你回来了。”
宋以南说:“你要换身衣服洗把脸吗?”
“当然。”周音勉有些郁结。
等周音勉回来,他才注意到哪不对,迟小才戴了一副眼镜。
他近视吗?周音勉想,之前那几天好像没见他带过。
迟小才注意到了周音勉在看他,伸手扶了一下眼镜,他和宋以南的事情已经谈完了,只不过最后想着等周音勉一下,于是他顺手把眼镜摘了下了,收在了旁边的眼睛盒里。
宋以南见周音勉收拾好了,站起来拍了拍周音勉的肩,顺手捞起了沙发上的西装,一边穿一边说:“我们已经基本上对了一遍了,你问他吧。”
周音勉说:“怎么样?”
宋以南说:“不怎么样,但还好。我们认为,不会出现刑事上···的责任。”
“毕竟不能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但是。”
宋以南没有把话说完,给了周音勉一个很复杂的眼神。
“或许我会走。”
“但是现在,我要去见齐穆了,我已经和她分别一周了,我很想她,我想见她。”
“你会鄙夷我吗?”
没等周音勉回复,宋以南就苦笑了一下,挥了挥手,离开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拧在了周音勉的心尖。
这时候迟小才突然说:“诶?电视还没关。”然后起身去找遥控器,有什么东西从他腿上滑落下来。
周音勉看见那是一个黑色的记事本。
他留意到刚才宋以南说话一直是:“我们认为。”
抛开宋以南是当事人不谈,那迟小才是做什么呢?
周音勉觉得如果迟小才和赵致安的产业有什么关联,那不会这么容易就从拘留所出来。毕竟是齐穆亲口说的:“没有其他问题。”
按齐穆的描述,当时迟小才被那个钱喆踹在地上。
赵致安是出逃了,却还没定罪,企业又没有被查封,消息也没有外泄,要是迟小才在其中真有什么任职,不可能无处可去,还要在他家借宿。
周音勉莫名地生出了一点不忿,好像他迟来了几个小时,宋以南对迟小才的了解已经远超了他了。
但这又不是什么竞赛猜谜游戏?
迟小才就像一团不知道哪来的,莫名的云,并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反而越发沉重,直至落到山上。
现在这团“云”正幽幽地看着他,说:“怎么了?”
周音勉有些委屈地说:“我只是上周加了一周班,平常我五点就下班了。”
迟小才说:“啊?”
过了几秒钟,迟小才反应过来了,说:“那要我从头给你讲一遍吗?你是想主要听赵致安的事,还是宋以南的事?”
周音勉说:“我都听。”
于是迟小才把那个本子打开了。
周音勉顺着看过去,但他没能识别出来,实际上,迟小才的段落齐整,但周音勉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中文,那看上去更像是一种便于记录的符号。
周音勉坐到了迟小才的对面。
迟小才看了眼本子,然后又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眼镜盒,重新戴上了眼镜。
只是一副普通的黑色框架眼镜,磨损得已经很严重了,绿锈也爬上了鼻托和镜架的两翼。
周音勉看着迟小才想:他哪来这么多旧的要命的东西。
那种感觉又泛上来了,迟小才很沉着,说话的语速不急不缓,语调起伏恰当,连每句话的重音都恰到好处,他的声音也好听。
好像他说话的时候四周都安静下来了。
迟小才说:“宋以南说的那笔钱大概在十七年前。张有辉刚升任邝南任省委知事,他的妹妹张有旭则在邝南省下的邝华工业集团任总经理。那时候的邝华还是国有独资公司,但已经开始向国有控股集团改革。当时下设了子公司邝华外贸负责对外投资,由赵致安负责财务。”
“但这其实是一个空壳公司,通过对外投资将张有辉和张有旭手中的赃款洗出,再通过出口贸易让洗干净的钱再回到邝华外贸。”
“当时宋家的新庆电子想要向内地邝南省发展,却屡屡碰壁。恰逢国企进一步改革,赵致安顺势做大了邝华外贸的资产评估,而宋家则接受了这个“投诚”的机会,以一笔远超邝华外贸实际价值的价格将其收购。邝华外贸就变成了港泰电子下的私企。”
“同时张有旭从邝华工业辞职,保留了其在邝华外贸的股份和职位,同时新庆发行新股用以向张有旭收购其持有的邝华外贸的股票,张有旭从此享受新庆的股东分红。”
“也就是指十七年前的宋家通过邝华外贸这一空壳公司借助张有旭间接向张有辉行贿。”
周音勉听明白了,但他的心正盲目地被一些其他的东西所占据。
他问不出他想问的话,那显得他幼稚且不识时务。
他迟疑了一会儿,直到迟小才的声音又响起:“现在最关键的是,宋以南听到风声,张有辉的身体很不好。”
周音勉的心思终于从他那些没由头的疑问中拽出来。
他记得张有辉在十多年前就离开了邝南省,进了中央。
周音勉想了一下,的确有一段时间没有在电视上见到张有辉了。
能够让这样的消息传出来,说直白一点就是,张有辉板上钉钉地快死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赵致安就一定会出事,赵致安走得太早了,甚至在三个月之前就跑了。也就是指,问题并不是张有辉要死了,而是张有辉有极大的可能要被清算。
这完全是两回事。
周音勉认为仅迟小才说的这些并不足以让宋以南闻声而动,迅速地就做出什么举动。
当初改革开放不久,市场管理还待完善,但他也并不清楚宋家的新庆集团在那之后和张有辉的派系是否还有利益交换。
但那毕竟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而宋以南接手澜泽的生意也不过是近四五年的事,可以说,这与宋以南本人并不相干。
但万一张有辉的竞争者对张有辉的清算是拔起萝卜带起泥,宋家的确很有可能被标典型。
迟小才见周音勉一直没说话,于是说道:“抱歉,是不是我讲得不够清楚?”
周音勉看向迟小才,他想说些什么,他关心宋以南,可那他应该直接去问宋以南,至于其他的,他既不关心张有辉,也不关心赵致安。
他想问的是有关于迟小才自身,但他可以问吗?
周音勉最终也没有开口,却说道:“没有,你讲得很清楚,很有条理,很好听。”
“好听?”迟小才有些惊讶。
周音勉莫名地羞赧,他看着迟小才,低头说:“像以前的晚间节目的主持人。”
迟小才愣住了,伸手去碰眼睛的镜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到底没有再把眼镜摘下来,只低头轻轻笑着叹了声:“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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