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会丑郎风波起 陋室初见嫌恶生
文/小黄人茜崽
露凝霜重,里间的炉火却烧得通红,掀着茶肆前的水帘进去,靛青袍子上飘着的浮雪便也叫那炉火熏蒸着,化开了一片。
“捕头,那‘浑插’可招了?”
入得门来,便把遮雪用的毡笠儿除将下来,跑堂的接过手,却只嗅见股腥甜的冷香,抬手掸去帽檐上潮冷的积雪,融开了,便见着几瓣淡黄的腊梅,本该是幽香彻骨的极雅之物,却无故捎着股腥甜味道,待得安置好毡笠儿,另捧着碗七宝擂茶上前,便见着那大人靛青袍子上,洇湿的大片暗色,叫那烫红铫子下的火炉一烤,便泛上来一股子冲鼻的血腥气儿。
“此人口风甚严,非吏讯相加,怕是难吐真言。”
跑堂跟前儿这着靛青衙服的,便是那苏家大郎的姑表兄弟,几年前不知何由,自扬州吴兴郡一带逃难投奔来了这处,人虽无恙,却是前尘往事皆忘,幸得苏家大郎心善,不吝收留,才没叫他流落街巷,颠沛作个履穿踵决的叫花儿。
后又因这苏家支庶不盛,人丁单薄,无有依仗,便暂记于苏氏门族本家,本家其上大字辈只一人,此子排行老二,对外只唤作二郎。
说来也奇,同是苏家后人,虽不是一个娘胎里托生的,那苏家大郎生的五短身材,又是个跛脚的天残,他这姑表兄弟,却是生的面白清隽,仪表堂堂,因会些拳脚功夫,刀枪剑戟又无不擅长,不多时,便叫县郡的衙门招了良。
“罢了,先吃茶。”
几盏擂茶下肚,安之才觉着身上的寒气散了些,因着临近元日,县里的放衙时辰便提前了些,若放于往常,他如何能放着长兄不顾,到这茶肆处消遣,却是怕了长兄房中那个风骚孟浪的妇人。
“今日二郎可还宿在那行院?岁节将至,总不能日日流连勾栏瓦舍而弃家不顾,前些天我轮休旬假经得那素斋阁,正遇上苏大哥于巷街叫卖,倏一见我,却是那炊饼挑担也顾不得了,三两步并作一走,便是抓着我,问你何时返家。”
李四那日原是要去那素斋阁旁的成衣铺子,给他才过门的娘子采买几匹布帛,因着心思都系于旁处,叫苏家大郎这么一拦,便险些话不过脑,叫他家捕头下不来台!虽不知安之同他大哥起了什么龃龉,竟放着家门不归,日日宿于那娼妓房中,也不肯同人服软低头,可观之苏家大哥面上的担忧关切之色,却是做不得假。
“四哥不知我的烦处,岂是我不想返家,同长兄一道过个好岁节,实是安之有难言之隐,不便同外人言道,只当是,能躲一日便是一日,待到躲不及了,赶于年关前,再自请归家不迟。”
因着心有郁结,连带着吏审犯人时,手段也愈发狠厉起来,今日放衙之时,安之才自戒律房里审完那“浑插”,还未来得将那犯人手足间几可穿骨的活钉取下,便见那誊写文书供词的楚押司,言辞凿凿着列以数由,便要硬闯进牢房强拉着他,去县爷跟前儿告他个繁刑酷吏的罪名。
衙门里的书吏大都不喜安之一流这般刀口上讨生活的“当行”,依仗着有些实权,这楚押司便惯爱同他过不去,却不知安之鄙其更甚。
凡市有盗贼者,轻则杖罚,重则死刑,这戒律房所押犯人,乃吴兴郡贼首,其下顺党二八有余,且皆未归案,若不施予酷刑,怕是难以招供,这般直白通俗之理,连他这般大字不识的莽夫,都能明晓一二,这饱读诗书通晓律法的书生,却要“妇人”之仁着叫他宽恕这为祸世道的贼人!!!
“听小六说,今日审讯那贼首时,你同那白面押司起了些龃龉,此人虽生的一副斯文清秀的书生面孔,骨子里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从前衙中同僚不过当面唤了他声“粉郎”,事后便叫他抓着了个把柄,一纸诉罪状便告去了县爷跟前儿。怕是等不及来日,这小子便要寻机报复了你,为防夜长梦多,二郎你近来还是少去那行院为妙,免得叫他抓住你的把柄,说你不修厥德!”
安之虽不怕那押司报复,却也不忍连累了行院的宛娘,听得李四如此言说,纵然心中不愿,到底还是叫他说服,只又饮了两盏炉火上烹着的黄酒,便叫水帘旁候着奉茶的茶伎,娇软软递上那烘干了的毡笠儿,伺候他穿戴完,才提着腰刀出了茶肆。
再说那王钧,自打檐下见得那美妇,又叫那清绝美人失手打破了脑袋,便害上那梦萦相思之症,晚间去得那樊楼作乐,瞧着满桌玉盘珍馐,却是神思恍惚,食不遑味。
“公子,可要奴来伺候你....”
娇玉软香入怀,酥骨暖香,直勾得人腹间微紧,削葱似的指节微挑开腰前松垮的玉带,便揉着身下那一团火热,娇滴滴唤他王郎。
这食榻前容色妩媚的贴身婢子,原是他旧日途径姑苏时,自老鸨手中赎回的唱曲儿莺花,虽未开过苞破过身,却已耳濡目染了不少伺候人的淫法儿,往常他自是十分受用这娇娇儿的讨好,今日却不知怎得,却总想起白日里见着的那个清艳妇人,现下再瞧怀中美人,却是俗不可耐,一时撂开手来,便只觉着兴致缺缺。
“爷啊,可是这寻常的庸脂俗粉入不得眼,需得小人再去樊楼行院另挑些好颜色过来?”
食榻旁跪伏着陪笑的,原是彩衣镇里有名的地痞无赖,因生的能言善道,一张口来舌灿莲花,又惯会勾搭县乡里的权贵名流,不过半日,便已在王钧跟前儿混了个面熟。
“哦?张兄可有什么高见?”
张三生的一副尖嘴猴腮小人相,惯是会溜须拍马,打记事起便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白日里这王公子经得那苏家檐下,同那县郡间出了名的孟浪妇人秋波暗送之时,他就在对户的茶坊吃茶。
“若爷不嫌,小的有一远方姑妈,名唤阿娇,年少风光时倒也是风月巷子里的老手,这彩衣镇哪家姑娘好看,我那姑妈定然知晓,何不让小的走这一遭,替爷打听打听。”
王钧闻言,脑中却倏尔闪过那檐上执杆的貌美娘子,好不风姿绰约,娉婷万千!!!好半晌,才微黯着眸色,缓缓出声道,
“素斋阁对门有户人家,你唤你那张家姑妈好生打听打听,若能替我同那家小娘子牵线,觅得良缘,爷自有重赏。”
因着实难接受自个儿穿书的事实,肖肖只鹌鹑似的缩于墙角,自暴自弃着当了大半天木头人,才终于认了命,好不容易缓过失落崩溃的情绪站起身,眼睛却是有些哭肿了,想起自个儿白日里失手丢出去的“凶器”,忙抹去眼角潮乎乎的泪水,支起窗棂,便探着脖颈往下瞧。
“苏家娘子在瞧什么,可是要寻这路面上落着的撑衣木杆。”
张家娘子就住在苏家对户,早年虽是做皮肉生意发家的,人至暮年容色老矣,便改窑楼作成衣铺子,靠着一手精巧的针线手活,晚年倒也在这吴兴郡间,博了些好名声。
“啊..对,是在寻这个,大娘你且在檐下等着,我这就下来。”
早间那撑衣木杆砸中权贵浪子的戏码,张家娘子可瞧的真切,待得肖肖到了檐下,见着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接过撑杆时,便嘴甜着改了称谓。
“谢过娘子,把杆子递于我便是”
酥软丰满的两团浑圆,微微蹭过肖肖的胳膊,又严丝合缝着肉贴着肉,这般手挽着手的亲热做派,一时只叫肖肖僵直了身子,好一会儿,才微红着耳廓有些羞窘着抽出手。
“苏娘子嘴甚甜,大娘垂垂暮矣,哪里配得你这声娘子。”
张大娘子本就是受了侄子所托,又有心为那贵人牵线,且这对户的苏家娘子,早些年就是因着风流贪欢的浪荡本性,才叫那家主顾厌弃了,只几两银钱,便叫那家的掌家太太贱卖予了她对门那户丑夫!想来他那侄子有此授意,定是这苏家娘子亦有所意动,正所谓郎情妾意,当即便拉着人到了檐下避人处,冲着这貌美娇娘言辞敲打道,
“苏家娘子可知你今早砸中的那位公子是谁,来头只听是大得很,你砸了他,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张大娘子柳眉微蹙,故作忧惧着长叹一声,余光却是将跟前儿这柳腰酥胸却又容色脱俗的貌美娘子,又好生打量了一番,好一会儿,才微软下嗓音,捏着那娘子的一双细软柔荑,于檐下说起那些个妇人间的体己话。
“天可怜见娘子这般貌美的女子,竟嫁了个貌丑跛脚的天残!可不就是暴殄天物,娘子若听劝,我这儿倒有个门路,只瞧娘子上不上道了!我有个侄子,小字唤作张三,是个乡绅跟前儿都很有几分体面的,同那公子虽算不得相熟,倒也能说上话,有几分交情,大娘疼你,愿为你同那官人牵线搭桥赔个不是,你可愿呢?”
肖肖的脑子虽算不得灵光,此时却也了然了这张家娘子的话外之意,这循循善诱的伪善之态,撕开了,也不过就是个拉皮条的腌臜老货!搞水浒传那一套,真当他没看过四大名著,没见过人间险恶呢!?
“辛苦大娘为我着想,只是肖肖已为人妇,私会外男,实属不妥,还望大娘,莫要折煞了我.....”
强忍着暴捶皮条客的冲动,肖肖一时只觉着又羞又恼,颇有些气结地自那大娘手间抽出撑杆,便要闭门谢客。
“娘子且慢!”
张娘子眼瞧着这清艳娘子,一改往常孟浪风流的做派,倒学着良家拿起乔来,面上便渐露几分讥诮,只想这苏家娘子却是个油盐不进的蠢妇!放着泼田富贵不要,却要守着那丑夫!!倒叫她这风月老手空有一手劝良从娼的好手段,却又生生憋闷着无处施展!
“娘子勿恼,是大娘口不择言,出了馊主意,你可不要真的同我见气。”
肖肖哪里还肯听这心怀鬼胎的老货辩驳,只冷笑两声,便要阖上院前的大门。
“肖肖怎敢恼了娘子,只我家苏郎,眼瞧着便要下活返家,我再不准备些羹饭菜肴,只怕我们一家都要挨饿。”
门栓一落,肖肖一时只觉心中出了口恶气,好不自在痛快!那张家娘子此遭吃了肖肖的这通闭门羹,一时却只恨得咬牙切齿。
“装甚么清高!背地里指不定是什么骚浪的贱人蹄子,待老妇我再想个万全之法,倒要看看你这贱人如何再装这贞洁烈女!”
玉音婉转,却是泥中隐刺,言辞间讥诮之意虽不曾摆于明面,却也不曾给那张家娘子甚么好颜色。
“呸,腌臜婆子,也学得水浒那套,却当我是个傻的!!!”
温言劝诫,循循善诱,似是忧心他会因着白日之举,唐突得罪了那官人,可言辞间,若是细辨,分明暗含恫疑,却是欲以那官人的权势虚吓良家就范,甚么牵线搭桥,道赔不是,实则却当他同原身那般,是个乐巴高枝儿的浪荡淫妇!
“当真是好不要脸!”
穿书之初,肖肖虽只来得及瞧看原书的前几话,尚不熟稔书中角色,可结合眼下光景,几番交涉下来,便是再蠢钝不堪,也该明晰这妇人目的为何。强忍下暴捶这腌臜老货的冲动,重重落下木栓,肖肖一时只觉气结,隔就着扇木门,狠啐几口,却是还不解气,将手中那劳什子撑杆,重重丢掷于地,才觉堵于胸口的郁气,稍稍消减了些。
“也不知我是个甚么倒霉催的命数,如何便命苦到了这般....”
几滴晶莹莹的泪串子,顺着微敛的眼睫落下,湿哒哒挂在桃粉微鼓的腮帮上,便连圆润挺翘的鼻尖也泛着些许红,衬就着张娇憨明丽的小脸儿,愈发娇滴滴似颗粉桃儿。许是想到了远在异世的爸妈小妹,戳中了心中伤心处,竟是掀着衣摆,便蹲坐于地,孩童似的抽泣哽咽起来,不多时,一双水淋淋的葡萄眼儿便肿作了对胡桃瓣。
“咕咕...”
肚中几声肠鸣,一时倒叫肖肖止住了泪,兀自抽噎了半晌,这会子才隐隐觉出了些许饥馁疲累,轻抬着袖口缓缓揩去眼角未干的泪痕,利落站起身,待得肖肖走至堂前置放柴禾粳稻之处,定眼一瞧,便只见得个空瘪瘪的米袋,正犹疑着欲要探手触上胸前,暂拿那对白软软的假馒头充饥,便听得院外几声低哑的轻唤。
“娘子,是我,苏大....”
门栓虚落着,瞧不清外间来人,见他自称苏大,一颗心便又倏尔提起,顾不得应声,肖肖起身缓缓拉开门,便见门缝间伸探进只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几声惊呼,门扇大开,虽一早便知晓这苏家大郎生来貌丑,可在对上外间来人那张布满褶皱暗斑,鼓皮一般的干瘦面皮时,肖肖还是没忍住溢出几声惊呼。
“娘....娘子,可是我...我吓着你了....”
因着面貌生的鹰鼻鹞眼,又是个跛脚的天残,自幼时起,苏荇便没少因着这副不堪的尊容,受尽冷待,尤记初娶肖娘那日,也同如今这般,本该是桩欢喜美事,可等着他挑开那红盖头,欲同那烛下美人同饮合卺,却只听得几声惊呼,红烛映衬之下,不见喜气,却愈发衬得那张丑颜鬼气森森,竟是将那将将入门的新妇,生生吓晕了去!
“郎...郎君勿怪...是奴家则个没站稳身子....”
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唤出声“郎君”,不光肖肖自个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那苏家大郎亦是叫这娇软软的一声“郎君”,唤得通体酥麻,脑袋发晕,却是连着肩头的挑担也扛不稳了,好一会儿,只是捂着叫那挑担砸的生疼的跛脚,呆怔怔盯着人痴笑。
“娘...娘子,这是今日卖饼赚得的银钱...你且收着,我今儿原想着去素斋阁买些茶点果子献予娘子,谁晓得返家路上正遇上衙门的李捕头,同他攀谈了几句,故才知晓二郎今日放衙归家,复又折去菜市米市置办了些招待的物什,这才回的晚了些。”
掀开挑担下压着的盖帘儿,将那新鲜米粮递于肖娘跟前儿,肖肖却是对着盖帘之下那叫草绳捆束住的一只大鹅,犯起了愁。他素来不善庖厨,现世里煮煮泡面都算勉强,杀条鱼都够呛,更遑论是一只大鹅?
“二郎难得归家,恐要辛苦娘子,多做些他爱吃的荤食。”
书中关于原身的出生描述不多,只说是县郡间一商户自人牙子手中买来役使的贱仆,原是要同旁的姐妹一道去府里做最末等的粗使丫头的,奈何肖娘小小年纪便已出落得极是出挑,又识得些字,便叫二房的谭哥儿讨要了去,得了个侍书入画的好差事,便是后来受了难,叫掌家太太贱卖给了如今这位卖饼的苏郎,却也不曾干过什么粗使的活计。
绣花枕头,一包草,便如原身这般,叫她做些附庸风雅之事倒还使得,若再涉及旁的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指望不上得,肖肖本人虽算不得娇惯,却也是“废物”一个,不好直言更无理由婉拒,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了这桩苦差事。
一手执刀,一手提着那不住扑腾翻飞的大肥鹅,肖肖面上的容色却是有些凝重,不知先自何处下刀,便只得对着虚空胡乱比划一通,待得日暮西山,提刀的右手都隐生酸乏,却还同这鹅兄干瞪着眼儿。
“鹅兄缘何不可自裁?”
二郎除下遮雪用的毡笠儿,入得门来,便见得正屋堂前,一人一鹅焦灼对峙的荒唐光景,纵是素来不喜这妇人的二郎,却也破天荒,斜睨着双黑沉沉的眸子,朝于那处望了去。
许是过分专注于同只呆鹅自说自话,肖肖倒是不曾留意身后何时站了一人,直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冷香,同着落于靛青袍子上的点点梅瓣浮雪,一道融开一片,肖肖这才微耸着有些泛红的鼻尖,微侧过脑袋,缓缓圆睁起那双清凌凌的猫儿眼。
“杀鹅当割喉,刀法讲究快准,嫂嫂若实在下不去手,自不必勉强,我来便是。”
冷面郎君,执刃而立,刀光一现,鹅兄那身看着便忒保暖的厚实羽翼,便也雪花片片似的,飞散了一地,那原先还扑腾翻飞的鲜活大鹅,顷刻间,便成了刀剑之下了无生机的死物,微微抬手,触上飞溅于颊面之上温热的血点,在触上男人那双疏冷黑沉的眸子时,肖肖莫名便觉着后颈生凉,好似现下血溅当场的并非鹅兄,而是他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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