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彧清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关于禁尸的。
苏尚青道,今日派出去的弟子,按照传令语的指示到达了半神山,结果才发现昨日埋尸的土泥外翻、坑坑洼洼,好几处坑里的洞腾出了空旷的位置,其中好些尸体消失不见。
第一反应以为是诡门的人连夜赶来挖出来的,但仔细想来,翻出的土块不像是挖的,更像是尸体从里面爬出来形成的。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更不好了。
苏尚青还是决定再带一批人过去把尸体全部挖了出来,特意挑了几个,其余的人一律入土为安,通知村下的人前来认领,各立其碑。
尸体放置停尸处,由他们苏玉堂的人亲自剖尸查验。
楚卿彧他们是行外人,只在一旁做辅助工作,结果这事没忙完很快就见下人报上消息,说是已经查到了关于宋严的信息。
按那下人所道,宋严自小不是覃南人,只是后来家道败落,父亲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带着妻子和他一起逃落到覃南。而所住之处,正是覃南靠边的那庄村子。
他父亲叫宋山,他既能欠下债,便能想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三人靠着仅剩的家当省吃俭用活了一段时间,但宋山并不安分,总是趁着浓重夜色,潜进人家院子偷食粮和家禽,隔日就能吃上好的。后来这事隔三差五地发生,村里的人就提防了些,在宋山偷的晚上成功抓着了,让他们把偷的都赔回去。但偷的数量多,他们一时半会儿,最后看在家有妻儿的份上就这么算了。
他们以为宋山会吃教训,却没想到宋山停息了一段时间后反而变本加厉,他这次不偷家禽,而是不知从哪学了小偷小摸,当街就把人钱财摸了个干净。
这事也不是次次都成,有日就被人抓了个现行,人一看是惯犯,终于是受不了了,集体围来要求他们搬离村子。于是众人之力下,他们三人不得不搬走。这么过了几段时日,宋山的妻子带着宋严满身狼狈地回来,宋山已经不见踪影,村里的人看到还以为又是什么偷窃的法子,就想着赶他们走,切莫再来。
宋严的母亲满面哭容,灰头土脸的,求着他们不要赶走他们母子,口里一直说道着什么会死的,他们活不了的。他们一时心软便没再赶了,结果先后来了一群膘肥体壮的粗人,一路追来了村子,堵在村里问他们要人,不给便让他们来偿。
他们再怎么有同情心也不愿引火上身,商讨过后就将人交了过去,而宋严则是被藏在床下,幸运地躲过了一劫。事后,他在村子里跪着给人磕头,求他们救救他的父母,但终究力不能及,就将这孩子的哀求抛于九霄云外。
再后面村里人没再听到宋严的消息,谁知道过了十几年他已经为诡门办事了。
楚卿彧听完,眉头皱紧。
这个名字十几年前出现在村落,如今又偏偏是其村子出了事,这很难不怀疑这是宋严的报复。而报复的原因大抵是他们没有救他的父母罢了。
这样一想便能想通,但禁尸被苏玉堂捉去后也没听到哪里出了事,且村里有苏玉堂的人守着,他就算再蠢也不会挑此时暴露身影,但如此一来他们又如何寻到宋严的行踪呢?
楚卿彧想起那些失败的尸体以及捕获的禁尸。这些尸体大概都是因为炼化不成反遭侵蚀而亡,而那些成功变异的禁尸却寥寥无几,按道理来说这些禁尸对宋严来说可谓是稀奇珍贵的,毕竟炼化几个可是花了他不少精力,且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很难再去寻找适合的对象了。
拿回苏玉堂里的禁尸于他而言更加有益。可近日毫无动静,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夺回,很有可能诡门会参与进来。
楚卿彧正想去找苏尚青商量是否要放禁尸来引宋严出现,结果却见苏尚青急急忙忙地赶出来,手里的纱套还未来得及脱下,让下人赶紧备马。
楚卿彧神色一顿,问他:“苏堂主,怎么了?”
苏尚青一见他,拧紧的眉宇才稍稍松懈,他在楚卿彧臂膀处轻拍,说道:“去找虞璟二人,覃南的市中出现了死尸,那里已经乱套了,我们得赶紧走。”
“何时的消息?”
“方才。”
他们没再耽误,一炷香后策马而来,来的市中,能看到与他们相反而过的慌忙人流,毫无秩序,乱糟糟的。
“在前面。”苏尚青手中灵光凸显,为他们指路。
那些死尸跑得快,挣脱了苏玉堂的束缚,打伤了好几人,见楚卿彧几人等来的空隙,一双双空灵浑浊的眼珠忽亮一色,像是受到了什么命令的样子,各自分头跑开,往覃南不同的方向。
“不好!”苏尚青高喝,“分开追,务必都抓回来,切莫让其伤人性命。”
众人领命,纷纷追上,楚卿彧几人也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楚卿彧追的位置是西南,那前面逃亡的死尸遍身发紫,身上烂掉好几块,再瞧仔细点便能发觉它手指的指节已经如同禁尸一般长了好几段,指尖尖端锐利非常,奔跑途中不可避免地刮坏了好几处门板。
百姓吓得无处逃窜,眼见死尸前方不远处呆愣地站着吓傻的孩童,他眸下流露惊恐,身体颤颤巍巍地倒地不起,眼睁睁地看着死尸越来越近。
楚卿彧撤下马鞭,脚上借力,身体轻盈般悬空而起,手中配剑倏然一现,白金色灵光围绕周身,只见剑光一闪,距孩童三尺不离的死尸逼停步伐,身上破败不堪的衣物忽然染上浓郁血色,接着眼里闪烁的红色消失不见,双腿跪地而下,上半截身子拦腰斩断。
楚卿彧只身落地,宛如清风,脚尖轻点于地间,一身素白挡住了小孩的视线没让他瞧见血腥的一幕,速度之快引起一旁人不免咂舌称赞。
他安抚好孩童的情绪,抱起他交给跑来的妇人,叮嘱他切莫看管好。
而此时死尸体内留存的黑色棋子无法寄生,能力不稳,小幅度地爆开了。
相隔几里的宗政熵宴感知到了灵力的波动,透过死尸的眼睛看见了楚卿彧。
他雪白的衣裳不免沾上了腥臭的血渍,他轻轻瞥了一眼就脱下外衫,盖在了狰狞的死尸尸体之上。
很快,宗政熵宴并不再管,收回视线,落在了身后的三位死尸。
死尸如同提线木偶,低垂着发臭的身体,眼神涣散地望着地面。
宗政熵宴捏出三颗棋子,左眼见的是虞璟追逐的情景。而被追赶的死尸在命令下特意将人带入偏僻地,往木林的深处引去,虞璟并未察觉危机,手里的长鞭灵光闪耀辉芒,似蛇般灵活凶猛地朝死尸袭去,死尸反应迅速,轻易地躲开了攻击,脚下的土地深深陷进了一个大洞。
宗政熵宴手里执棋,见时候一到,倏忽间,死尸猛然抬头,眸中眼珠污浊,余下的黑色将眼眶填满,黝黑如渊。
同时,宗政熵宴的身前浮现出一局透蓝色棋盘,上面错落着各种黑白色的棋子,棋子像活了般在棋盘上移动。
他的视线在棋局中反复观看,最终定格在一颗朴素的白棋上,不由自主放声一笑,笑得浅,瞧不见眼里的喜意。
三颗黑棋被宗政熵宴饶有趣味地置入棋盘,落在白棋的不同方位,棋盘泛起幽蓝,把周围白棋尽数淹没,只留下黑棋包裹住的一颗。
身前的死尸消失不见,宗政熵宴看着孤寂的白棋在黑棋的围攻下越逼越紧。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不是吗?”
他覆灭棋盘,找来轮车,推着自己朝着楚卿彧的方向过去。
楚卿彧此刻正好驾马上街,想去先寻他人,谁知刚拐过一个弯头,正好碰见了推车过来的人。
楚卿彧惊恐拉绳,马儿前蹄骤起,整个马身立起一半,马鸣响彻街头。
白马停在宗政熵宴面前,相距不过几寸,若是晚拉一些,怕是得躺上半月。
“抱歉……是你,你可有事?”楚卿彧看清此人,心下一紧。
宗政熵宴挥挥手,笑意浅浅:“无碍。好巧。”
“你怎么会在这?”他又问。
宗政熵宴将轮车拉远了点,随后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吹乱的衣裳,向他解释:“我见亲回来,正好听到市中这边有死尸闹事就过来看看,正好碰上了你。”
“如此……”楚卿彧担心宗政熵宴的腿,又想起民间对宗政熵宴的妄谬,他当真害怕真如世人所传那般弱不经风、人人可欺,“你的棋灵呢?市中这处乱得很,死尸各自跑开不知去了何处,你往前走,过几个道就能看见苏玉堂的人,你与他们报上身份他们会带你离开的。”
“卿彧,就算没有棋灵,护全自己还是能做到的。且你若需要帮助,我也可以做的。”
“不必了,你且在苏玉堂等我们就好,此事会很快解决,稍后就会回来,你……”
宗政熵宴出言打断他,合手暇意地看他:“既然如此,我同你一块去。”
楚卿彧一愣,一时不知宗政熵宴如何跳到这句话上来的,又同时不解他方才说出来的话。
“可你的腿……”
宗政熵宴含笑解释:“我虽残了腿,但并非是毫无知觉,还是有些力气的,只是许些时候我不愿动罢了。”
言毕,宗政熵宴将轮车推向马侧,一只脚轻放马镫,含笑地伸出手,道:“你拉我一把,我一人上不来。”
宗政熵宴话里没有商量的意思,更像是通知他。楚卿彧犹豫再三,便伸手一把将宗政熵宴提拉上马,让他坐于身后。
坐稳后,楚卿彧递给他后半截缰绳,让他拽紧了,万万不可掉下去。
两人一路骑过,宗政熵宴两只手紧紧拉着缰绳,与楚卿彧的手只有一指之间,有时为了稳住身子,会微微伏在楚卿彧身上,温热的胸膛轻贴着楚卿彧的后背,但下一刻又会刻意避开。
楚卿彧眼眸低垂,在两人手握的缰绳上轻瞥一下,双手不由得紧了紧。
兜兜转转两条街,听到了东西倒裂的声音以及人群惊慌失措的呻吟,二人不言一语,随音而去,只是到的时候,苏尚青已经止住了死尸。从碎裂的目桩中寻了一块,卡在了死尸尖锐的牙齿上,手在腰间摸索片刻,取出一条细长的绳索,捆在挣扎的骨节。
动作迅速,毫不拖沓。
“苏堂主。”楚卿彧勒马叫他。
苏尚青处理完,后面匆匆赶来的下人忙按住死尸。
“可解决好了?”
“嗯,但死尸凶性暴戾,险些伤人,我便杀了。”
按苏尚青的意思,出现的死尸能捕则捕,勿要杀之,但必要时可手刃其身。
“也可。”
苏尚青偏头瞧见楚卿彧身后凸显的高大身影,走近了,一双黯黑幽深的眸色紧盯着他,让人背后不由一凉,但不过须臾,鸷如鹰眼的眸抚开了,一张干净温和的笑颜面向他,对他细腻地唤了声:“苏堂主”。
苏尚青目光一滞,实在想不起此人,问:“你是?”
宗政熵宴耐心相告:“宗政氏次子,宗政熵宴。”
苏尚青闻言,心下一惊,难以置信。
世传宗政府上有一妾生公子,身量五尺、面如夜叉,性子暴戾无常,沉溺床第之欢,荒淫无度,恰如其母不守妇德,人人见而唾之。
苏尚青不曾见过真人,全然靠着民间传闻才得以听说,但此番看来,眼前的人面若冠玉、眉眼深邃,笑起来的模样温和亲切,将他原本清冷淡漠的神色完好的遮覆,所听的流言想必当不得真。
不过,其中有一言,说他身患腿疾,无所作为,是宗政一家最不受宠的儿子。不知是真是假。
“之前只见你大哥未曾见过你,还以为你身居冕州不至覃南。”
宗政熵宴笑答道:“身有不便,寻常不宜出府走动,这次挂念亲人,便跟着过来了。今日正好碰见楚公子,就劳烦他带我一起来。”
楚卿彧笑而不语。
很快,市中街头听过马蹄,远处行来一身灰蓝色身影,马上之人向他们而来,盘起的乌发飘逸,衣袍翻飞。
宗政无烬拉绳停下,最先看见是楚卿彧身后的宗政熵宴,对方也像是瞧见了他,含笑的面庞微微地收了收,眉眼往下轻压。
宗政无烬对宗政熵宴的厌恶更像是刻在心里的,他是亲眼看着宗政平川在虞倩眼前娶回傅兮,以及傅兮自怀上孩子后宗政平川对她的关怀有加一阵子。在他的认知里是傅兮的出现,分走了父亲对他们的爱,插足本该和谐美满的一家。至于宗政熵宴,从小就与他对着干,几岁的小孩尖锐桀骜,骨子里是一股死不服输的劲,若不是在傅兮死后,虞倩将他仅存的锐利磨平,都无法想象这个人活到现在会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宗政无烬蹙他一眼,不作回事。
宗政熵宴眉宇轻挑,宗政无烬追的死尸已经没了气息,存于体内的黑棋消失不见,在他衣物上能见到几处留下的灰尘,应该是打斗中不小心摔在地上蹭上的。棋子有感应之能,一人一尸打斗中,宗政无烬吃了亏,在棋子消失之前,这死尸应是被他拖了两条街,身上本就腐败的肉烂得更加厉害,露出森森白骨。
宗政无烬这个人公子气,被虞倩宠上天,受不得气,在别人面前尚可装上一装,转头便想着法子报复回去。
“市中这边的死尸处理得差不多了,待虞璟那边解决完,便可通知乡民归家。”苏尚青和下属交代完,又转头与他们说。
宗政无烬一听,诧异道:“我舅舅还未回?”
“未归。”
下属说:“自虞公子离开后便不见他人来过,也许是先行回苏玉堂了。”
他这一说,苏尚青就觉得蹊跷,仅仅一个死尸而非稀奇的禁尸,凭虞璟的实力解决可谓是易如反掌,但偏偏过了好一阵子了,也没见着人回来的影子。
楚卿彧忽然问:“去的是何处方向?”
苏尚青想了想:“似乎是南方。”
楚卿彧点头:“我去南边找找,若是他先回了苏玉堂再传音告知我。”
苏尚青:“我同你一块去,覃南这地方多山多水,过几个地方就要绕几里地,你们不是此地人,要是记岔就容易迷路。”
楚卿彧不拒绝,刚要挥鞭,便想起身后的人。
他侧过身,同宗政熵宴商量:“你身有不便,且路途颠簸,骑马久了会有磨伤,我怕你与我们一起去了,我顾及不上你。”
“放心。”宗政熵宴没有下马的意思,手上的缰绳也未松,他倾身偏于楚卿彧耳侧,笑着,却不是答应的意思,“我的轮车不在这,况且,你将我丢在这,可是不让我好办。”
宗政熵宴的意思说得明显,两兄弟之间水火不容,上次住房也是,待在一起就是在找不自在。
苏尚青牵来马匹,跨腿上马后往两人身上粗略地看上一眼:“我行在前方,你跟上即可。”
楚卿彧应下。
宗政无烬不相信宗政熵宴有这么好心,但一想到一个残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他不想与宗政熵宴呆在一块,便最后没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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