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八年，孟冬，连着数天的大雪，将京城笼罩的白茫茫的一片。

送菜的小贩走到一座宅邸门口，敲门却无人应答，踌躇片刻后，他推开了大门，眼前的场景几乎要让他失声。

“啪——”

　　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阵阵血腥的气息，几缕残阳被黑暗吞噬，穿着破旧囚衣的人见过道上来了人，猛的冲向铁围栏，禁锢着双手的铁链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裴大人这边请。”

　　裴明誉微微垂眸，尽量忽视周遭是血腥气，跟着那人又走了两步，便看见一黑衣男子坐于角落，昏暗的烛光照着他半张脸，眸色幽深，散乱的鸦色发丝随意的披在身后。

对面的那间牢房内，狱卒拿着鞭子，毫不留情的落在那人身上。

“兰大人，你的人手在重些，他怕是要没命了。”

　　闻声，兰知韫懒懒的抬了抬眼皮，沉思半晌后，反问道：“怎么？裴大人要管我刑部的事？”

　　周遭的人面面相觑，随后一溜烟的都跑了个没影，该跑则跑，长命百岁！

　　白衣公子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圣旨扔到桌子上，瞥了眼对面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人。

“强行逼供啊……”

　　“不劳裴大人费心。”

　　兰知韫扫了眼圣旨上的内容，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办案……

　　这点小事陛下竟然拖了半个月……该提点提点。

前些日子，京城有名的商贾程家惨遭杀害。

令人惊奇的是，程家所有人脸上，都未曾出现惊恐的神情，反而面色平静，身体直立，保持着死之前的动作。

商贾之人遇害，尤其是皇商，陛下忌惮此事发生，行商之人也开始陆陆续续选择离开京都，皇城之内资金链断，谁都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陛下让大理寺参与是希望能听听百姓们怎么议论的吗？

　　裴明誉拿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修长的睫毛微垂遮住眼眸，缓缓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色。

“目前，根据我们所掌握的信息，初步推断那些人皆死于蛊虫。”

　　蛊虫？裴明誉放茶盏的手一顿，眉心一跳。

兰知韫将他的动作皆收眼底，继续说道：“程家人悉数变成了干尸，体内的血肉全部被吸食。”

　　“所以你怀疑是血引蛊……”裴明誉回头看了他一眼，机敏的狐狸眼一眨一眨，忽的噤声，“南疆吗？”

　　“不确定。”

　　南疆一直是大昭的变数，百年前的南疆圣子被大昭皇朝的元帝斩了双腿，从此蛰伏于大昭之下，可谁也不知道百年之辱，南疆将如何回报…或许，眼下便是开始。

裴明誉沉思片刻，忽的看向兰知韫，“既已有了方向，为何不查？”

　　兰知韫：……

　　在裴明誉狐疑的目光下，他轻咳一声，“今晚，礼部在万里楼设宴，许成，也在。”

　　与此同时，在一处不显眼的破旧小院，披着麻衣的年轻人蹑手蹑脚的走近院落，仔细确认好几遍无人跟着之后，才进了布满灰尘的屋内。

在一处灰暗的角落里，他拿出一个木盒子，手指哆嗦的几乎无法捏住那张字条。

下一刻，他脸色煞白，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跑去，清脆的声音落在地上，发亮的翠绿玉佩落在灰尘尘的地上，产生了与屋隔绝的氛围。

傍晚

　　裴明誉站定在万里楼的大门前，喧闹声不绝于耳，堂前金光璀璨，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却又井然有序。

皇城最有名的酒楼．似乎是前朝王爷派人精心建造，连先帝都舍不得毁掉。

裴明誉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大理寺今日的密报，若有所思的向对面的雅间看去

　　借着虚掩的房门，裴明誉清楚的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一些个官员聚在一起，好像在庆祝什么，忽的一道身影落入视线内。

徐文钟，礼部……他在心中咬着这两个字，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见有人要出来，他才故作路过，不经意间与那人相撞。

“徐大人，抱歉。”裴明誉嘴角含笑，微微颔首。

半醉的徐闻钟被这话吓得清醒了几分，仔细辨认了眼前是裴明誉，当下便邀他去一叙，“早些时候多亏了裴大人打点，早要请您吃酒都没有时间，今日可真是凑巧。”

　　裴明誉不动声色的抽回被他碰过的衣袖，温声道，“不过是些小事，不足挂齿。”

　　周遭的礼部官吏一听，恭维道谢个不停，甚至举杯敬酒，裴明誉不好驳了他们都面子，几杯凉酒下肚，喉咙阵辛辣。

借此机会，他懒懒的扫视了一周，目光不自觉锁定在某个半醉半醒的公子哥身上，见他面色有变，才收回了目光。

半晌，他才轻声道：“裴某今日有约改日有空，定邀请各位，到时定是不醉不归。”

　　徐闻钟一听，这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语气愧疚：“下官倒忘了裴大人定有要事，不然也不会来此饮酒之地，是下官的不是。”

　　裴明誉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语：“裴某忘了说罢了，徐大人必介怀，毕竟，有些事，还要仰仗徐大人。”

　　徐闻钟心中一暖，昏黄的灯光，使裴明誉的眉眼都染上一层温柔，白衣随着晚风微动，他顿时想到许多年前的民话。

裴大公子若是女儿身，京城无女子可与之相比。

他愣了片刻，裴明誉早已走远，他独自感慨，若非三年之前的案子，裴明誉岂止是如今的大理寺卿。

待回到雅间，他才恍惚明白裴明誉刚刚那句话的用意，暗自扫视了一圈，就见身边的许成抖个不止，苍白的脸颊上还沾着汗水

　　“许成，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事，我就是有点吃多了吃多了。”

　　徐文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

裴明誉走进隔壁雅间，坐在他对面。

“那人便在隔壁。”裴明誉抿了口茶，叹息着，“刚刚见了他一面，八成以为我是来找他的，溜了。”

　　“我有那么可怕吗？”

　　烛光摇曳，兰知韫对上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心蒙的一跳，若无其事的转过头，低声道。

“不可怕，阿誉最好了。”

　　皎月高挂于半空，银色的月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昏暗的房内只有一盏烛火映着白衣公子的脸更加神秘莫测，屋内沉默了半刻，轻微的“嘎吱”声从旁的雅间传来。

“人要走了呢，”裴明鱼拍了拍身上并来存在的灰尘，轻轻笑了笑，“兰大人，翁中捉鳖吗？”

　　人丁逐渐稀少的街道上，两道身影在他身后快速闪动着，一路萤火明明，犬吠门巷，随后，在一处寂静却格调奇异的院步停下。

小荷别居？兰知韫眼眸深沉，心下凛然。

“南疆人的生意啊，”裴明誉没来由的感叹了一句，不动声色的抽回还被紧拉着的手看着景致，“这构置的，还挺好看。”

　　兰知韫扫了眼旁边的人，微微凑近，“你喜欢？”

　　“我喜欢便会送我吗？”

　　裴明誉见他认真的点了点头，轻笑一声，语气调侃，“若真送裴某，顾太尉那边……”

　　顾舟野是大昭权倾朝野的太尉，为人冷血无情，嗜血善战，又心生多疑，若兰知韫让他疑心，说不定活不过一炷香。

裴明誉只是随口一句，兰知韫反倒沉思了片刻，“顾太尉分明也送御史大人东西，他定懂我。”

　　顾御史？怎么还能扯上顾云笙？

　　裴明誉未来得及深入了解，便被人一拦腰一带飞到了层顶之上，二人小心的开了一个片瓦砖，细小的微光便传出夹杂着几道声音。

“陛下已下令刑部与大理与彻查此案了，若真让他们发现什么，我……”

　　不等许成说完，穿着苗疆异服的人不耐烦的打断他。

“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担心什么？”

　　许成脸色一黑，走到那人面前，“裴明誉一个文臣也就罢了，兰知韫被叫作‘冷面阎王’可不是开玩笑的！一入刑部生死未卜！”

　　“况且，今日我去了联络点，我前些日子放的信号根本无人问津！”

　　“他们是不是放弃我了……不行，绝对不行！”

　　冷面阎王？裴明誉扭头看着眼前脸色乌黑的兰知韫，眼底满是戏弄。

兰知韫偏过头，不与他对视，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住刀鞘。

很好，在阿誉面前毁我形象，你死定了。

那人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我们苗疆最好的御虫师出手，二人定是查不到什么，你不必为此忧心。”

　　“未有下一步指示，应该是让我们等待时机。”

　　“至于什么冷面阎王？就是顾舟野来了都只能认定是悬案。”

　　“是吗…？”

　　一道寒光闪过，那人勃颈一凉，锋利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兰知韫如厉鬼般的声音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背背，凉入心扉。

“本官手下，未曾，也不会有悬案，但本官很乐意，给不知死活的苗疆人，留一个悬案。”

　　裴明誉带着温和的笑意，踏月而来，白衣翩翩，逆着光一步步走向许成，那温柔的嗓音落在他耳里，就是催命曲。

“许家的浪子前不久刚刚与程家的嫡小姐订了婚，可浪子怎愿回头？”

　　“娶了妻确实不比美妾成群的好。”

　　“许公子，裴某只是一介文臣，你怕什么啊？”

　　万里楼的雅间内，身着黑衣的男子推开雅间的门，低首走近，半跪在地，声音恭敬：“主人。”

　　“如何？”

　　苍老的声音传来，那人头更低一分：“回主人，兰知韫已经和裴明誉携手办案了。”

　　“携手？”老人轻咳两声，笑容满面，脸上都皱纹堆积，愈发恐怖，“我倒要看看，三年过去了，裴明誉……有没有长进。”

　　待朝会散去，宫内又恢复以往的冷寂，裴明誉跟在顾云笙身后，犹豫的看了眼牌匾上顾府的大字，少有迟疑地开口，“顾太尉不会回来吗？”

　　“不会。”顾云坐看了他一眼，踏入院内，“他住他的太尉府。”

　　“你什么时候，也听信谗言了。”

　　还不承认……那你解释这么多做什么。裴明誉忍着笑意，一脸正色的走进府内。

书房内檀香了了，暖炉中点点星火摇曳，停了半日的冬雪又飘然落下，压的梅花枝“枝丫”作响。

黑白分明的棋子井然有序的落在棋盘上，针锋相对之下，白子显然落了下风。

裴明誉素指捏着一颗白子，眼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呼出的白气与窗外的白色融为了一体，白子轻轻的被放在棋盘上，黑白相纵，独白于黑间，十分惹眼。

顾云笙抬眼，盯着面前挂着淡淡微笑的少年，缓缓开口，“这便是你接爱他示好的后因。”

　　独身入虎穴，不论身后事。

裴明誉唇瓣微抿，“只是陛下的圣旨。”

　　顾云笙眼眸深邃的看了他许久，“罢了”

　　他扫了一眼棋盘，白子似乎有反败头胜之势，手中的黑子在指尖翻转了两下，被放进原处，他起身，声音淡谈道，“你心里有数便好。”转身的出了书房。

室内，裴明誉神色不明的看着窗外，白雪皑皑，雪花一片片扬扬洒洒的落下，一袭白衣的公子披着狐裘，素白的指尖接着飘落的碎雪，直到指尖微疆僵才收回手，半晌，挺立的身影便逐渐隐没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