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义眼中是绝对的阴鸷残冷，和他以往谨慎弱势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阿新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好像从中看到了一部分秦枕河的影子。

“苏公子，不管您对家主的死因有何猜测，他都不希望您因为他而犯险，家主增派了这么多暗卫在别苑，就是为了您的安全，为了避免让那些糟心事再牵连到您。”阿新不会安慰人，只有搬出秦枕河当挡箭牌，希望苏义能懂其中苦心。

这些话像一道惊雷炸在苏义耳畔，呆愣良久，真的过了很久，久到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再轻易刺激他。五月中旬，天气时好时坏，这时起了大风，似要下雨。

苏义仰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像是听进去了，先是松开了钳制阿新的手，然后空灵地沙哑地“哦”了一声。

接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的丧幡白灯笼，直觉眼眶胀痛得很，有湿热氤氲在其中，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没在做什么，就转身就走了，背影落魄消极。

瞧见他这模样，阿新皱了皱眉，心里不信他会就此善罢甘休。

苏义把自己关在秦枕河的房间里，果真安静了两日。

秦枕河的死讯传得沸沸扬扬，登门悼唁的人纷纷前来，其中不乏看笑话的。

因为死者是盛宁有名有望的明德山庄家主，家产富可敌国，皇帝本就十分欣赏秦枕河，得知此事后派了敕葬使何功前来慰问。

跟着何功一起来的，还有霍云庭。

秦枕河丧于异乡，别苑暂无主力，阿新是侍卫头领，担接待之责。

何功一下马车，阿新远远相迎。

“感念陛下大德大义，让何大人来悼唁我家主子，”说着，眼神往何功身旁瞧了一眼，又低眉顺眼的问了一声，“这位是？”

何功介绍道：“这位是当朝盐运使霍大人，此前霍大人在隔壁安运城出差，得知秦家主的事后与我一同前来。”何功往灵堂看了一眼，亦是满眼遗憾，“唉，可惜英勇之才突遭此横劫，朝廷必定助山庄早日抓捕凶手。”

阿新脸色发白，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对着何功恭顺的说着一番客套之词，余光却一直扫视着霍云庭。

“也多谢霍大人能来我家主子的丧礼，若是他泉下有知，定然是十分高兴今日有两位大人前来悼唁他的。”

阿新颔首低眉，嘴角含着一丝笑，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霍云庭。

直看得霍云庭脊背生寒，硬着头皮礼貌地回应了两句客套话。

霍云庭并不知晓秦枕河他们手上已经有了他私售私盐的证据，今日前来，只想看看人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好回去禀报。

灵堂正中放了口肃穆的大黑棺，虽然不知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但见那些心腹侍卫脸上皆是一片悲痛欲绝，霍云庭心底已有十足的把握。

在那样云雾遮挡的悬崖峭壁下，就算是扔一只会飞的燕雀下去，也会被云层蒙了双眼失去重心和方向，更何况还是个受了重伤的人呢。

秦枕河他，必死无疑。没人再挡着他们的发财之路。

“阿新。”

“苏公子，您来了。”

阿新瞧见苏义尽是憔悴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唇色都煞白，再加上这两日下雨，阴雨绵绵，冷气嗖嗖。他让人拿了一件薄披风过来给苏义披上。

家主不在的日子，他有义务代替好好照顾公子。

苏义走到阿新面前，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消失在门口的两道背影。

“是他？”

阿新忙收回视线，“公子说谁？”

“刚刚那个盐运使，我看你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在看仇人。”苏义来了有一会儿了，一直藏在暗处观察着阿新的一言一行。秦枕河的死，这几日必定有真正的凶手前来探查。

闻此言，阿新心中一凛，再次被苏义敏锐的直觉震惊，同时又害怕他这样的犀利。

“您看错了，我与霍大人无冤无仇，怎会仇视他……小卯说您这几日头痛，我已吩咐厨房熬了天麻鸽子汤，等会儿让他给您端过去。”阿新说完就要去招呼其他客人。

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更加证实了苏义心中的猜想，面上不动声色的沉默，并不再去搅扰阿新待客。

到了夜晚，小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整个别苑笼罩在一股死寂中，透着点阴森可怖。

“阿新！阿新不好了！秦阿新……”

侍卫房中传来阵阵惊呼，小卯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踩着雨水冒失的敲响了阿新的房门。

“怎么了？怎么穿这么少。”阿新和其他侍卫纷纷打开门，把他拉进暖和的屋内。

小卯跑了路又淋了雨受凉，此刻急切的喘嘘道：“我家公子……不见了！”

阿新赶紧穿戴整齐，吩咐一队人先在府中查找，另一队人消无声息的出府巡查。

顺便塞了一套保暖的衣物给小卯，安抚他别急，慢慢说。

小卯接过衣服穿上，“我这几日一直宿在公子房中的偏塌上，就怕他半夜出什么事……我睡觉时特别警醒，可是今晚夜里他给我喝了一杯茶，我就不知不觉睡到了现在，一睁开眼就发现他不在了。”

现在是丑时，外头天色漆黑，不打灯笼几乎看不清路，好在云城城内灯火通明。

“你们说，我家公子会去哪儿啊？本以为他这几日安安静静的已经接受了秦公子的离世，可是现在……”小卯说不下去了，只余叹息。

阿新望着外面浓墨般粘稠的夜色，心头惆怅，“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白日里他该多留意一下苏义，不该屡次规避问题。

苏义身着黑色刺客服，动作利落地翻进安运城城中驿站，再消无声息地潜入盐运使霍云庭的房中，手中的短刃在冷白的月色下闪着寒芒。

与隔壁云城的灯火璀璨相比，安运城一城都笼罩在黑暗当中，就算是杀了人，也不会有人发现是谁干的。

但是苏义并没有杀人，只是将他迷晕，连捅数刀，刀刀避其要害。

越捅越兴奋的苏义差点被刺目的血光激起杀心，站在血泊当中，他突然灵光一现，领悟到了秦枕河最后说的是什么话了。

“等我。”

他说的是“等我。”

眼睛迅速酸胀发热，一眨眼，两滴滚烫莹白的珠子就这么直直的垂砸进血泊里，月光照进来，溅出两圈漂亮又渗人的涟漪。

为什么要用等这个字，为什么明明有自保之力却还是要投身坠涯，为什么不早点唤暗卫出来，为什么允许他们办丧事，为什么为什么……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阿河，你究竟把我当什么，要让我三番四次如此难过……

天边露出鱼肚白，苏义将一身收拾干净后再回到杏林别苑，手上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短刀。

“咣当”——

“说吧。”

他把短刀扔到书房的地上，阿新被他传唤在里面。

“公……公子，您这是做什么，也太……瘆人了吧。”小卯闻讯急忙赶来，身上还穿着阿新的衣服，“我们昨晚可是眼睛都没闭一下，巴巴儿地等您回来，结果……结果您一回来怎么就要兴师问罪啊……”

“闭嘴！滚出去！”小卯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夏日的蝉鸣惹人烦躁，苏义现下不耐听他这些。

头一次见这么严肃的公子，小卯立刻禁言，滚了出去。

跟在秦枕河身边久了，阿新倒是无惧这样的苏义，看了眼地上带血的短刃，心中惊叹，事已至此。

“家主本意是不想让您知道这么多污糟之事的。”

苏义坐在书桌后的那把主事椅上，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别拿他来压我。”

阿新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了，于是一五一十的将事情都告诉给他。

四年前，丞相上官鼎看中秦家家财万贯，让他的儿子上官宴来同秦枕河结交，两人同伴两栽，上官宴钦佩秦枕河的才能德行，加上在他爹上官鼎的熏陶下，有意想拉拢秦枕河为自己出钱画册，实行招兵买马之举，并承诺如若上官家有朝一日称帝，那必定册封秦枕河为太师。

秦枕河拒绝了上官宴，不给钱，也不结交了，表现得毫不在意朝堂纷争，一副管他天下谁称帝，都与他无关的淡泊模样。

上官宴与秦枕河说不通，一气之下回了都城，并将此事告知给了上官鼎，上官鼎骂他蠢货，与人结交不成，还自告要叛变，将老底都透给人家了，这不是让猫逮住了蛇的七寸，以后指不定如何威胁上官家呢。

于是上官鼎先发制人，屡次派出杀手想杀了秦枕河，或是搅混他的生意，让他犯大错，最好落个满门抄斩的罪行。

上次走私事件也说明了，王志是明德店铺的掌柜，本人视钱如命，被霍云庭骗去谋私利的同时又想通过他扳倒秦家，若不是秦枕河先一步通禀上面，那纵容走私的罪行，就得秦枕河来背。

霍云庭早就是丞相一党，想通过扳倒秦家来向上官鼎表明衷心。

没想到计谋落空不说，还让他协助抓获了一帮最猖狂的海盗，让皇帝对他都赞许有加。

心中十分痛恨秦枕河断了他兜售私盐这条发财之路。便集结各路对秦枕河恨之入骨的人在黑市发布噬杀令，同时侧面也是上官鼎的意思。

秦枕河前几日久不归宿的原因除了在处理商务之外，还一直在与丞相的人斡旋。

他抽空去见了上官宴一面，试图言和，再次表明自己并不会掺和他们内部之争，让他们就此收手别再揪着往年的事不放，免得落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奈何上官宴为人偏执思想阴险，咬死了秦枕河在借此威胁他们，遂在他回城的马匹身上做了手脚，马儿当街癫狂，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