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还有些冷，苏义看阿阮衣衫单薄，嘴唇都冻得发紫，便想着先带他去寻客栈，秦枕河应该是先回家去了，他武功还要高于自己，应该不需要担心。

　　路上阿阮同苏义讲了来龙去脉，阿阮本是扬城一家青楼的小倌，上个月王强从平江到扬城做生意，事后到青楼消遣，一眼相中了阿阮，只可惜阿阮向来卖艺不卖身，奈何那个王强是个死皮赖脸的无赖，又碰上见钱眼开的老鸨，当即一百两白银买下阿阮，不顾阿阮的意愿便强行将人带到了平江。

　　“你今晚安心在这儿住下，其余的我来想办法。”苏义安顿好阿阮，又拿出一个钱袋子递给他，“这里有十几两，你拿着也好有个底气。”

　　阿阮推脱不掉，拿着钱眼眶通红，扑通一声向苏义跪下：“阿阮定将今日一切都铭记于心，日后公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辞。”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苏义是四年前同阿阮结识的，阿阮的家在很远的乡下，没有娘，只有一个常年生病的爹，随着他长大，在乡下做活的工钱远不够给爹买药治病，他有一个在城里给有钱人家做事的姑妈，他便想着来城里投靠这个姑妈。

　　他仅是孩提时见过姑妈一面，又没钱托人寄信告知，他便凭着从城里回乡的一位大叔说的信息一路摸索来到了扬城，阿阮长得眉清目秀，一到城里就被人骗进了一家青楼，

　　那日苏义在几位狐朋狗友的教唆下首次进入青楼，里面浑黄嘈杂，一楼大堂里竟还修建了一处水池，池子里是锦鲤荷花，中间有一处高台，周围水声潺潺，冰雾缭绕，阿阮就坐在那处高台之上弹古筝。

　　曲子如何苏义并未细听，当目光触及到那对熟悉的眉眼后，苏义就再也没从阿阮身上移开过眼神。

　　太像了，那双清泠的眼眸，太像秦枕河了，只不过秦枕河的眼神总是温和清傲，不容人进犯的，而高台上的人眼神倔强又悲凉。

　　苏义一时犯了糊涂，总是错将阿阮当成秦枕河，隔三差五的就要去青楼点阿阮，不做别的，只为能近距离看看他的眉眼。

　　苏义将他扶起来：“事情解决之后，你不要待在这儿也不要回扬城，找其他地方安身立命吧。”望着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苏义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阿阮的头顶，像兄长教育弟弟那般，“你古筝弹的极好，或许试着去个乐师，去大户人家里教小孩子。”

　　听着苏义的劝导，阿阮再也控制不住地潸然泪下，他从十二岁就被骗进青楼，死守着防线只卖艺不卖身，那些点他的客人趁着酒劲总是喜欢揩油占便宜，只有苏义不会，每次来也不喝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弹琴，苏义看他的眼神悠远又深情，但阿阮分得清，那绝不是喜欢他的眼神，更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

　　苏义来到祈愿树下时，已经过了亥时末，祈愿树下没有人等他，小卯应该也和秦枕河回家去了。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苏义心里瘆得慌，步履飞快地朝桃居奔去。

　　坐在石凳上打盹的小卯听到大门口传来动静，瞬间清醒过来，手里提着灯笼就迎了上去：“公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义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轻声道：“你跟着秦公子回来的？他人呢？”

　　小卯指了指秦枕河的房间，又想起今天回来时秦公子一脸的不悦，他问了好几遍自家公子的事，秦公子都充耳不闻，最后被问得烦了，秦枕河直接点了小卯的哑穴，那双眼睛像被淹在水里般通红，眼神跟要吃人一样可怕。

　　“公子，你们怎么了，秦公子今晚好像特别生气。”

　　苏义拍了拍小卯的背：“没事儿，去睡吧。”

　　小卯皱着脸叹了口气，听话的回到自己房间睡觉。

　　苏义站在秦枕河房门边，心里头五味陈杂的，也不知道睡没睡，今晚的事该不该向他解释一下。

　　王强说要一百两银元宝，他该怎么去凑那一百两，要不向秦枕河借呢？

　　这个念头刚抵达苏义脑子就被摒弃了，秦枕河已经帮了他够多的，就连如今在平江的吃喝用度都是秦枕河的，他不能再给秦枕河添麻烦了。

　　在外沉思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苏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自己屋里去了，打斗过程中牵扯到了伤口，稍微有些疼。

　　第二天一早，苏义连早饭都没吃就直奔城里，出门前他还看了一眼秦枕河紧闭的房门，丝毫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在城内处理阿阮的事直到下午，总算妥当了，一百两银元宝凑齐了，剩余的钱给了阿阮当盘缠，叮嘱他出门在外一定不要轻易相信外人。

　　阿阮站在码头，看着苏义的脸欲言又止，最后都被苏义看出来了。

　　“想说什么？”

　　阿阮不再犹豫：“苏公子，您在意的那个人，在身边了吗？”

　　没料到阿阮会说这个，更没想到那些心思会被看穿，苏义只讶异了刹那，随后点点头：“你呀，少年老成，到地方后，记得给我写封信。”

　　阿阮忍住泫泣的泪珠，会心一笑：“祝您幸福。”

　　“你也是，阿阮。”

　　和阿阮告别后苏义就回去了。

　　等到家时，天都黑完了，桌上摆着冰冷的饭菜，小卯愁眉苦脸的撑着脸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见苏义回来像看见了救星，急忙迎上去，语气有些嗔：

　　“公子你出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屋里屋外都没点灯，整个院子都很昏暗，苏义摸摸鼻子，眼神早就飘到秦枕河的房门上黏着了：“遇到个熟人，耽搁了些时间，秦公子呢？”

　　小卯苦着脸头都不愿意回，手朝屋内指指，苏义心中一凛，跨步朝屋内走去，屋内只饭桌上点了一根红烛，秦枕河坐在高堂上，白衣胜雪，黑发有些凌乱的铺满肩头。

　　一半脸窥于烛光之中，一半脸隐在黑暗，面色阴冷，看不清确切的表情，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看了一眼苏义，手端端地握着一只白玉茶杯摩挲，气质森然，犹如阎王附体。

　　苏义不敢正眼看他，以为秦枕河是疯了。

　　看了一眼丝毫未动的饭菜，心里秦枕河疯了的想法更深，他试探着问：“阿河？你没吃饭吗？”

　　秦枕河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一样，坐在那里屹然不动，连个眼皮都没抬一下。

　　苏义心中已有些犯怵，脚跟不自觉的往后移了一步，或许是这个动作刺激到了秦枕河，他霍然站起身来，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小卯！”

　　“在在在！”小卯连声接应，秦枕河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粹了冰渣，惊得人起一层鸡皮疙瘩。

　　秦枕河冷眼看着桌子上早就冰冷的饭菜：“把东西倒了。”

　　小卯看了一眼苏义的背影，心里念着阿弥陀佛，然后快手快脚的把做好没人吃的饭菜倒了。

　　感觉今天那位的气压比昨天还低，还恐怖，小卯一点都搞不懂他们二位在干些什么，起先是公子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再是秦公子早上出去中午回来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问他也一句话不说，整个人的状态怪怪的。

　　空气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就在苏义以为秦枕河要质问他什么时，突然秦枕河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像是要摔倒，苏义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的小臂，靠近秦枕河那一瞬，似乎闻到了一股逼人的甜香。

　　“咳咳咳……”秦枕河突然撑住苏义的手掌剧烈咳嗽起来，神色之间全是隐忍，

　　秦枕河的手心像烙铁一样滚烫，抓着苏义止不住的颤抖，咳得弯下了腰，一双黑眸冰冷无力的掀起，恼怒地看向苏义：“你去干了什么？和谁在一起？”

　　苏义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再这么咳下去，非得把喉咙都咳破了。

　　“你别说话，我去叫大夫。”

　　“不许去！”秦枕河紧紧抓住苏义的手，不让他离开，“回房间。”

　　听到动静的小卯急忙跑过来，再看到虚弱的秦枕河后也被吓了一跳。

　　“我、我能帮什么忙吗公子？”

　　苏义知道着急也没用，先稳了稳心神：“先去把秦公子房间的蜡烛都点亮。”

　　那股甜香从秦枕河身上散出来，味道越来越浓郁，到了光亮之处他才发现秦枕河的耳根脖颈处红得要命，嘴唇也红艳艳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只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整个人基本上是昏睡状态。

　　将人放在床上，嘱咐小卯关好门窗去自己房里待着。苏义突然想起小荷姑娘说过，秦枕河一直都在生病服药。

　　他拍了拍秦枕河的脸颊，低声问：“阿河，你把药放在哪里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苏义没办法，直接上手在他身上摸索。

　　前几次见过秦枕河的药瓶，一直都带着在他身上的，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苏义认真的寻找着药瓶，将秦枕河的衣衫翻得乱糟糟的，丝毫没注意到刚才还昏死的人此刻已经清醒过来。

　　“在找什么？”

　　“找药。”

　　“药啊，被我吃完了。”

　　苏义猛地抬起头，看见秦枕河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表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拉满血丝，眼里是让人看不懂的疯狂。

　　要找的药瓶被秦枕河拿在手上，打开瓶塞往下倒，然而没有药丸被倒出来，当真一颗都没有了。

　　苏义不知道药瓶里究竟有多少药，但看秦枕河这样的状态，估计有很多，只不过被他全吃光了。

　　他一下子没控制住抢过药瓶，不敢置信的问：“你疯了吗？会死的！”

　　像听到了笑话一般，秦枕河嗤笑了两声，反问苏义：“你都不知道这药治什么病，怎么知道全吃了会死人？”

　　苏义震惊于他满不在乎的态度，管他是治什么病的，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不会死也会中毒啊。

　　但看秦枕河现在的状态，除了浑身滚烫发红外，倒是没有其他症状了，难道这就是秦枕河发病时的样子？

　　“昨晚那个男人是谁？你们认识吗？”体内有真气在四处乱窜，膨胀，企图冲破他的身体，秦枕河蹙眉疲惫的闭了闭黑眸，再睁开时眼里多了几分水色。

　　苏义不敢再刺激他，蹲坐在床边，解释：“他是我在扬城认识的朋友，在平江遇到点困难，我也就举手之劳帮帮他。”

　　“事情帮完了？他人呢？也不晓得请回家里来坐坐，”秦枕河抬手撩开了一直贴在颈项上被汗湿的头发，声音不易察觉的粗喘了一下，“那一百两银元宝你是怎么解决？我不信你在平江还有私存。”

　　苏义有些诧异，心道原来昨晚的热闹秦枕河是看完了才走的。

　　面上不动声色的陪了两声笑：“阿阮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现在已经离开平江了。”

　　话语中丝毫未提及银元宝的事。

　　“你很了解他？”秦枕河脸色挂着笑，直勾勾的盯着苏义半晌，看得人脊背发凉，这个笑着实算不上赏心悦目，甚至有几分阎王索命的味道。

　　苏义显得有几分局促不安，心虚道：“也不是很熟。”

　　“不熟吗！！”苏义小心斟酌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在维护谁，彻底逼疯了本来就在强忍暴戾的秦枕河，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双眼里全是愤恨，气急败坏的扔了个什么东西出去，叮哐的一声脆响，是玉器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苏义朝身后看去，目光所及是碎成两块的玉牌，这块玉牌是今上午苏义给典当行的那块，怎么又会在秦枕河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