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府

待斓曦婷回到屋中时已是深夜时分，桌上是一瓶金疮药和压制情绪的药丸。斓曦婷熟练地撩开衣袖，用水擦洗过后上了药粉，微微皱了皱眉，反复受伤的地方总是格外的锥心疼。那药粉效果极好，只几日伤口便能好的七七八八。

第二日清晨，俞家的马车早早地就来到了庄子上，章蕴柔身边的顾嬷嬷亲自来接大小姐回府。彼时斓曦婷早已装扮好，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素色襦裙，连有脸面的丫头穿的都比这好。白净的脸上未施脂粉，显得有些苍白羸弱，本就纤瘦的身材在腰带的裹挟下更觉消瘦。

顾嬷嬷远远地便看到了那有些模糊却曼妙的身影，觉着有些眼熟。不待她多想，那抹素色的身影来到了眼前，对着自己福了福身。

“大小姐真是折煞老奴了。”顾嬷嬷看到这张惊为天人的脸时愣了一瞬，然后忙摆出了笑脸，对着斓曦婷行了一礼，“您可还有什么物品需要收拾的？若是没有咱们便走吧。”

斓曦婷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径直朝着门外走去，多一个眼神也没给旁人，斓文虞与斓馨也紧跟在后面。只留下顾嬷嬷落在了原地，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中生出了些怨怼，她没想到这余瑶曦如此不识好歹，想她在俞府中何时被人如此无视过！

铜县到京城的距离并不算太远，清晨出发日落前便可到达。斓曦婷上了马车后不着痕迹的略了一遍周围环境，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随后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斓曦婷没说话，斓文虞和斓馨自然也不会多嘴，各自想着事儿，自动忽略了尴尬的气氛。可另一位显然不是这么想的，顾嬷嬷趁斓曦婷闭目，细细打量着她，白皙的皮肤通透如玉，眉眼如黛，虽未施脂粉，唇色依然微红，双眸轻闭，宛若牡丹盛开般美的张扬华贵，只怕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能出其右的官家小姐了，果然是红颜祸水，怪不得肖丞相急着求娶。顾嬷嬷如是想着，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苏落那张带着明媚笑容的脸。是了！余瑶曦跟苏落生的有五分相似，但她比苏落更多出一种清冷的气质，与她那张吸人眼球的脸似是极为不搭，但又显得恰到好处。

原以为这位俞大小姐自幼养在庄子上，无人教导，定会粗鄙不堪，唯唯诺诺，难登大雅之堂，却不曾想会是如此清冷孤傲的性子。顾嬷嬷只当她是大小姐心性，高傲着呢，心中更是不屑：到底是商人之女，即便是嫡女，身上那股粗鄙俗气也是改不掉。还不是被当成了推出去的出头鸟。

相比斓馨对外人一贯的冷脸，斓文虞更会处理交际关系，但此时的她也没有心思去与一个嬷嬷交际，她有些为上官朔担忧，这次回大月国已经数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甚至联系不到他，往日从不会如此......

落日的余晖给京城渡上了一层金光，天边的云霞也毫不吝啬地染红了一片，如金炼熔般又似红霞绚烂。

斓曦婷的马车在日暮时分到达了俞府门口，随后被顾嬷嬷领着来到了清衡院，这是当年苏落住的院子，后来便荒废了。

“大小姐，您以后便住这。明日老爷和夫人会为您接风洗尘的。这些丫头往后便都是您院子里的了，您若是有事吩咐他们便可。”顾嬷嬷抬眼看了看院子，又瞟了瞟斓曦婷那始终淡淡的神情，语气虽是恭敬但也流露出了一丝试探。

那院子章蕴柔早已命人重新布置了一番，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有心人抓到把柄。

“嗯，有劳嬷嬷。”斓曦婷自然是感受到了眼前人的探寻与轻视，终于是眼底浮上了一层笑意，语气平和，浅浅打量了她一眼，只那一眼却让顾嬷嬷蓦的心中一跳。

待人走后，斓曦婷便让斓文虞与斓馨两人收拾了下东西，这些路程还不至于将三人累到。在用过晚膳又好生安置了院子里头的丫鬟后，外头已是月色朦胧。

“小姐，他们这分明是给您下马威呢！”斓馨在确定不会发生隔墙有耳这种事后愤然提醒着斓曦婷。

“是又如何，明日肖衍必有动作，你且等着看便是！”斓曦婷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根桂枝簪，语气中的漫不经心反而让斓馨安心了下来，语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斓曦婷。

躲在某角落确保不会被发现的肖策：夫人这是主子肚子里的蛔虫嘛？那个小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人前人后两个样子……

自那日肖衍知晓斓曦婷身份后，便让肖策亲自暗中看着她，是以他才会待在某处听墙角。

“文虞，你怎么了？一路上心不在焉的。”斓曦婷虽然路上都在闭目养神，但不代表她不知道车上的人都在做什么。

“啊？小姐怎么了？我没事。”斓文虞下意识回道，全然不似往常的没心没肺样。

斓曦婷与斓馨对视一眼，那一眼蕴含着道不尽的意味，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大，随后又一齐定定地看向了斓文虞，眼底是些许挑逗与探寻。直盯得斓文虞脸红了起来：“看着我做什么！？”

“咳。”斓曦婷见逗弄地差不多了，也收起了戏谑的笑容，那再逗下去只怕对面的人儿要炸毛了。

“你放心，上官朔这次回去是料理皇室内务的。”斓曦婷把玩着手中的簪子，嫣然一笑，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

斓馨在一旁还想说什么，却只见斓曦婷原本还散漫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眸中冷意渐生。素手一扬，原本桌面上摆着的青玉茶盏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了，应声而碎。窗外却是只有在月色倾洒下显得分外孤寂的花花草草。

“小姐，我刚才看过了，没人啊。”斓馨也意识到了屋外或许有人，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身上藏的匕首。

斓文虞下意识地护在了斓曦婷身前，正准备洒出袖口中的迷烟，只听得……

“人走了。”斓曦婷示意斓馨放松，眸中仍有几分未退去的戾气，“恐怕是肖衍的人。”

斓曦婷甫一出手就后悔了，多年的警觉让她下意识出了手，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俞瑶曦的身份，是个被遗忘多年，一无是处的俞家大小姐。因此斓曦婷没有追出去，避免打草惊蛇。不过经此一事，恐怕肖衍对自己起了疑心，日后要如何解释呢？

“这……”斓馨和斓文虞闻言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显然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罢了，左右只待一段时间，我也不打算跟他假戏真做。”斓曦婷只觉说不出烦躁，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朝着榻上去了。

其余两人见此，也只好各自前去休息了。

屋内的窗户微微开了一隙用来通风，床榻上也铺上了夏日用的被褥，凉快又柔软，床头的纱帐上还有微微龙涎香的气味，让人感到阵阵凉意，可见章蕴柔在这些细节上可谓是十分细心的，绝不会落下话柄。

床榻上的斓曦婷却是没有任何睡意，只盯着屋顶发呆。往日里她是不认床的，她没有认床的资格。脑海中又不自觉想起了阿衍，他在干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斓曦婷才猛然回过神，感到脸上有些微微发烫，用手贴了贴额头，心下一颤：不对，这些日子想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以往两人好几个月不见都是常事，交流的话也只通过书信暗号，前几日才见过，怎么就又想起他了！等这件事儿了了，一定要摘下他的面具，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这边，肖策原以为自己藏的很好，不料被人发现了，幸亏平日里从不懈怠训练，否则就要被活捉了，想想都丢人……随后回到了丞相府，将这里的对话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了肖衍。

“小姑娘倒是挺警觉。”肖衍轻笑道。摇曳昏黄的烛火下少年全然没有往日漫不经心的不羁模样，平日里含笑的眸中只有幽暗深邃，却在这时闪过刹那耀眼的光亮。

“主子，斓小姐应该猜到是您盯着了。还说了一句什么不打算假戏真做。”肖策本着负责的态度将听到的全部告诉了肖衍，却没注意到自家主子渐渐沉下去的神色。

“出去。别让人家再发现你。”

肖策闻言恭敬地退了下去，继续执行任务去了。心中却是暗自嘀咕，主子好端端地怎么发脾气了？

一旁的肖炽眼见自家大人越来越冷的神情，暗暗的摇了摇头，这大人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还瞒着人家呢。啧啧啧，这下可有的麻烦咯……于是好心提醒道：“大人，斓小姐似乎还不知道您的身份。”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肖衍听着肖炽忍者笑意的声音，眉心一跳转头瞪了一眼还在憋笑的某人，神色却是肉眼可见的缓和了起来，心下泛起嘀咕：她若是知晓后生气了怎么办？

“明日你让李叔带聘礼去俞府吧，你就别出面了。”肖衍盯着桌上的聘礼单子，轻描淡写的又提了一句“再加上一份。”

李叔年轻时便跟着肖瞿走南闯北，算是肖家的家臣，自肖将军故去后，一人管理着肖府上下，看着肖衍长大。

“大人？这太多了吧。”

“我府中出钱，又不用你出，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

清衡院内，斓曦婷早早地就起床了，云霞端着面盆进来想要伺候梳妆，面上一派恭敬，语气中却是透露出她的不满：“大小姐，奴婢来伺候您梳洗。”

云霞是章蕴柔派到清衡院来的大丫头，在此之前，她也算是章蕴柔手底下得力的，因着她的娘是章蕴柔从章府带过来的陪嫁。所以这次被指派来清衡院心中有些不满，来这可谓是一点儿油水都刮不到。

斓曦婷掌管虔清阁多年，自然是知晓这帮底下人都是欺软怕硬的，看人下菜碟，想要的不过是从中捞油水。她打量着云霞，目光最是和善不过，却让云霞不由得出了一层冷汗，心中惊诧。

“云霞，我知道让你来这是委屈你了，这两对金镯子你拿去，以后清衡院有事儿还得依仗你。”斓曦婷随手从桌前的匣子中取出了几只素金镯子，和缓的语气中竟还带着些许歉意。

“谢大小姐，奴婢定会忠心于大小姐。”云霞在愣了半晌后忙喜出望外的接过了金镯子，暗暗地拿在手中颠了颠分量，更觉这位大小姐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这素金镯子倒是实心的，分量不轻。任哪个主子再大方也不会赏赐如此贵重的东西，这足以抵得上她们底下人干好几年的积蓄了。

斓曦婷趁云霞仔细打量时给了斓文虞一个眼神。

“云霞姐姐，我们以后都会向你请教的。这有斓馨呢，你先带我熟悉下内院事务可好？”斓文虞上前一步亲昵地揽住云霞的胳膊，圆眸中满是讨好与单纯。

云霞对斓文虞这种放低姿态的讨好说辞很是受用，那涂抹过口脂的嘴角弧度不断放大，浅浅向斓曦婷行了个礼：“大小姐，奴婢就先下去了，还请大小姐今日别迟了便好。”

“嗯。”斓曦婷温顺地点头。等到云霞出去后，快速地给自己挽了一个垂挂髻，配上素银的桂枝簪和几朵缉珠小花，飘逸的发带悬于发间，将其柔弱之姿凸显的恰到好处。

“小姐，你这是想让她们？”

斓曦婷微微点点头，眉宇间多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在，倒是有些像某人平常挑逗人的模样。

很快斓曦婷便打扮好，在顾嬷嬷带领下来到了正厅。俞暝一袭褐色长袍，正坐在主位上品着茶，就见一抹浅青绿色的身影跃入了眼前，少女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将将及笄，对着自己盈盈下拜。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斓曦婷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个稽首礼，面上一派恭敬，眸中的平淡与清冷却是令人不可忽视。

“姐姐，你可是昨晚没休息好，怎生这么大脾气呢？”俞晴曦手中捏着帕子半掩上扬的红唇，语气中虽满是关心，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中透露出些微的嫉妒与嘲讽。

方才她甫一见到斓曦婷那张脸时，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自己的容貌在京中向来是以清新淡雅著称，再辅以自己温柔端庄的气质行事作风及大学士嫡女的身份，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但俞晴曦认为自己这种的美需要精心维持，需要方方面面注意，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沦为笑柄。而斓曦婷即便是不施粉黛，依旧美得张扬，夺人眼球，无需任何掩饰，浑然天成。

心底生出无名的恐惧让她不顾场景便忍不住发了声，不断地告诉自己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商贾之女，再长得一副好皮囊也不过是低贱之躯。

“姐姐怎的不说话，可是责怪妹妹多嘴？那院子和床褥可都是娘亲自选的，应当是极舒服的不是？”俞晴曦见斓曦婷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精致的凤眸中淡淡的笑意看得她发毛，于是心中更是窝火，见她不说话便再次开了口。

俞晴曦本意是想让斓曦婷下不来台，先是提出了斓曦婷的语气冷淡毫无尊重之意，再是提出了她对于章蕴柔这个当家主母亲自置办的东西不满意，更显得她不知好歹。但她忽略了上座上俞暝的脸色沉了下去。一旁的章蕴柔很明显察觉出了俞暝情绪，连忙咳嗽了一声想制止俞晴曦继续开口。

“姐姐......”

“你先起来吧。”

“多谢父亲。”斓曦婷对着俞暝再次微微俯了俯身，在斓馨的搀扶下优雅不失礼数地起了身，语气波澜不惊丝毫没有被才刚那番质问影响了去。

“晴曦妹妹可曾听过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国无礼不宁?”斓曦婷微微偏头，用含着浅浅笑意的眸子善意地看着俞晴曦。

“自然听过，旬卿说的。”俞晴曦颔首，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之意。

“礼乃人立身之根本，我方才对着父亲母亲行礼亦是对父亲母亲的尊重，难道不该肃而待之？许是妹妹今晨起早了，还有些耍小性子呢。”斓曦婷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她方才的质问，面上没有半点怒意，“方才我行礼后父亲母亲还未开口，是以我不敢起身。我知妹妹你是关心姐姐。妹妹放心，母亲布置的很周到。多谢母亲费心。”斓曦婷说着又向章蕴柔福了福身，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看向了俞暝，神情中的关切与真诚叫人看了不疑有假，且毫无咄咄逼人之感，两相比较之下倒显得俞晴曦有些胡搅蛮缠。

斓曦婷这番话拐弯抹角地回答了俞晴曦的质问，语气平缓如细水长流，暗含之意却如冰雪消融般令人渐生寒意。并偷龙转凤地将话题的重点转移到了礼数上，暗指俞晴曦不懂礼，不将俞暝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

俞暝的脸色此刻沉的可以滴出墨来，不得不说斓曦婷对自己这位生父还是十分了解的——他不容许任何人错了礼数。倒还真不是他有多尊礼，而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无视他，尤其是在自己的儿女眼中。因此即便是他再不喜欢俞瑶曦这个女儿，至少她今日的礼数周全，没有贻笑大方，最重要的是在她眼中，自己才是一家之主。对于这种凌驾于他之上的情况，俞暝就会觉得对方看不起自己的出身，若是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女，那么这怒气只会更盛。

“你！给我闭嘴。”俞暝沉声开口，声音冷的像是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