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份
这边俞暝气闷地回到府中,一头扎进了书房,书房中焚的熏香,竹帘桌椅的陈设布置,皆是十分文雅,往日他也会常常在里面颇有闲情雅致地题字赋诗。
但自从肖衍求亲,孝景帝一纸赐婚,齐王的疑心,同僚们来往恭贺,肖衍今日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再想起那个被他丢在庄子上多年的,与商人之女生下的女儿……这一切都令他烦躁不已,自从娶了章蕴柔,升了大学士后,鲜少有时候过得如此不顺心了。
“老爷,喝碗莲子羹吧,您刚从外面回来,消消暑气。”章蕴柔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碗冰镇的莲子羹,语气温柔关切,一席墨绿色的交领襦裙,更衬得她端庄平和。
俞暝当初与她私相授受不仅仅是因为章文清的提携,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章蕴柔本身就有一种世家大族女子才有的温婉贤淑感,那种不同于苏落商户气息的优雅大方是俞暝尤为欣赏的。
也许是俞暝出身寒门,即便是走到如今的地位,总还是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自卑感,那种出身低下,被无数人瞧不起,横眉冷对,任人践踏的感觉就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洗不去的耻辱。
“蕴柔啊,搁那吧。”俞暝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原本听到脚步声刚想开口,转身见到是章蕴柔,便也压抑住了烦躁,尽量放缓语气,可眉间的忧愁分外显眼。
“好,老爷莫恼,当心身子,妾身先出去了。”说完章蕴柔转身离开了,还不忘轻轻带上了门。
出了书房章蕴柔原本还面带笑意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一路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琦水院中。
顾嬷嬷端来茶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章蕴柔的脸色劝慰道:“夫人,其实您何必如此忧心呢?她幼时便被送到庄子上,无人教导,想必是不通诗书,不懂礼仪的。此次的赐婚想必也不过是陛下与丞相的权宜之计罢了。”
“我倒不是担心这丫头能弄出什么风浪,她娘当年就是个蠢得,随意交谈两句便把人当至交好友,到底是出身商户,还不是被....呵。"说着,端起茶杯淡然地抿了一口,“只是当年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就该斩草除根的......这小贱人留着就是个祸事,若是由着她嫁入丞相府,那便麻烦了......”说着章蕴柔的眼底浮现出一丝阴狠,与往日的温柔判若两人。
“夫人!”顾嬷嬷朝屋外看了看,连忙止住了章蕴柔的话。
“娘!”
“夫人,二小姐来了。” 站在门口的春杏带进来了一位身着藕荷色绣海棠罗裙,外套一件浅鹅黄色的大袖衫的少女,瞧着将将及笄,眉眼间满是天真与稚嫩,一看便被保护的很好,脸型精致小巧,盈盈的星眸仿若灵透的黑宝石般镶嵌在鹅蛋脸上,叫人瞧了便忍不住心生怜惜。
章蕴柔与顾嬷嬷对视了一眼,随后便向那少女招了招手,一脸的关心与宠溺:“晴曦,回来了。今日的宴会怎样?”
“挺好的呀。”俞晴曦似是不愿多说,但面上却是隐隐的红了起来。
章蕴柔见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瞧了眼一旁的顾嬷嬷,随后又嘱咐了几句后日余瑶曦回府的事宜。
“娘。那余瑶曦竟能嫁给肖丞相!她配吗?若是她仗着她丞相夫人的身份作践我如何是好?”俞晴曦有些不耐地打断她娘的絮絮叨叨,一边吃着蜂蜜牛乳糕,一边带着些愤愤不平说道,眼底满是不屑。她虽是无意于肖衍,却也见不得轮到一个自小便被赶到庄子上的商贾之女高嫁入丞相府。
俞晴曦自出生便是俞府中唯一的小姐,府中没有小姐与她一争长短,吃的用的一应都是最好的。作为大学士的嫡女,章蕴柔刻意的将她朝着温婉贤淑的样子培养,容貌与才情也算是在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再加上章蕴柔处处护着她,俞晴曦可谓是过的顺风顺水。
“怎的这么没出息,还能让一个商贾之女越过你去?”章蕴柔闻言厉声回道,瞪了一眼有些委屈又紧张的女儿,放缓了声音,“放心晴曦,没有人能比过你。”
待俞晴曦有些泪眼朦胧地走后,章蕴柔便让顾嬷嬷去打听了今日宴席上都发生了些什么。自己女儿刚刚那些不同寻常反应让她意识到今日应该是发生了些什么。
在回到自己屋子后,俞晴曦整理了下情绪便让桃红磨墨备纸,然后写下了“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一手簪花小楷,宣纸上的墨迹显得分外端正清秀。
“小姐,这不是那周公子夸奖您今日舞姿的话语吗?”桃红偏头看了看纸上的字,笑着看向她家小姐。
“他如今已成了贡士,只待殿试一过,他说若是中了进士进了一甲便向我爹提亲。”俞晴曦想着周翊容白衣飘然的出尘身影,温文尔雅又温柔低沉的声音,便不自觉地脸红了起来,露出了些许小女儿的娇羞。
一旁的桃红自小便在俞晴曦身边伺候,最是了解自家小姐,对这位周公子一心爱慕,随即应声附和:“小姐与周公子郎才女貌,定是最般配的!”
“就你会说话!”俞晴曦佯装恼怒的瞪了眼桃红,可眼底却无半分气恼之意。
等了好一会,墨迹干了后便让桃红收到了床头的小匣子中,那匣子中赫然还躺着一枚系着同心结的香囊。
白日里的铜县烈日当空,十分炎热,让人总是热得提不起精神。因此斓曦婷窝在了庄子的屋中,认真研究了那份京城的地图,并将其记了下来。此次回京,就是为了让齐王付出他应付的代价,苏府的灭门之仇,她定要亲自还给他。但在此之前,虔清阁在京城的势力需要得到进一步的扩大,因此她需要挑选一些合适的据点。
而且似乎只有忙起来斓曦婷心头的烦躁才能得到控制,犹如洪水决堤般,但即便是堤坝再高,也总有冲垮的一天。 在一番思量之后,终于定了具体位置。
斓曦婷放下了手中的笔,懒懒的伸了个懒腰,今日她穿了一身玄红色为底辅以墨色的琵琶袖暗纹襦裙,简约大方,更将她白皙的肤色衬得如玉般通透,玉簪半绾的青丝随意披在肩上,整个人媚态十足。
忙完后的斓曦婷方觉窗外蝉鸣不止,脑海中也不自觉浮现起阿衍那清隽挺拔的身影,高束的马尾,银色面具下那双深邃而富有侵略性的眸子;耳边也似是响起了那慵懒低沉却总会蛊惑人心的声音......斓曦婷不由得将手抚上了那张地图,尤其略过了那些暗号的地方,心跳有些不受控制的加快,似还有些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周围。
蓦的,斓曦婷猛地收回手,只感到手指有些僵硬的发烫,心下懊悔了起来: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整个下午斓曦婷都躺在榻上看话本子,有些心不在焉,那一丝抓不住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弄的人烦躁不已。
傍晚,她吩咐斓馨和玄烛在庄子附近的后山布置一番,提前带些人过去藏着,又搬了张小案几和小杌子过去做出了有人前去的模样。
玄烛是斓曦婷的暗卫,手下培养的人也个个身手了得,以一当十,这支暗卫队是只忠于斓曦婷一人的,独立于虔清阁的势力,此次回京必定艰险,有些事儿自己不方便便可让他们出手。
庄子的后山其实就是一个小丘陵,背面是一片荒地,后来被斓文虞全部种上了花,微风轻拂,泛出一片涟漪。
夜晚的明月高挂,清冷的光辉洒落,月华流转,映照整片花海如轻纱笼罩。那抹红色的身影显得分外引人注目,银朱红秀云纹的抹胸长裙外套一件胭脂色的大袖纱罗衫,加上朱红色的披帛,三千青丝绾成垂髻,依然是那根常用的墨玉簪,只是在不起眼的地方还多了一根点缀般的桂枝银簪。凄清的月色下,红唇皓齿,凤眸微挑,紧束的腰带勾勒地她身材窈窕,一举一动都勾人设魄,可那含笑的凤眸中满是冷漠与不屑。手中的那柄长剑与她通身的妩媚风情搭起来倒是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分外和谐。
“出来吧,跟了一路了。”斓曦婷红唇轻启,声音中透着寒意。
话音刚落,周围便出现了十来个黑衣蒙面人,将斓曦婷围在中间。 远处的山坡上两个玄色的身影悄悄掩在了黑夜中,无人察觉。
“大人,您可要上前帮她。”说话的正是肖炽。
今晚是肖策禀告说庄子附近有杀手,若是仅此便也罢了,可那厮非说需让大人亲自过来走一趟,事关重大。因此肖衍思量一番后,正好今夜无事,就当来看看他这位未婚妻有什么本事值得有人出动杀手,便带着肖炽过来了。
正在肖炽询问的同时,那边的黑衣人首领也是嗤笑一声:“不愧是斓阁主。我们兄弟行踪隐秘却还是被你发现了。想来也是可惜,斓阁主这么一个大美人今夜怕是要芳魂消于此了。”如此说着,他的语气也有了些可惜的意味在。不得不承认,斓曦婷那张勾人设魄的脸确实让他都惊愕了一瞬。
“可惜,你怕是没命见了!”
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话音刚落斓曦婷手中的长剑就已经在那人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纤细的血痕,身形如风如魑魅般,只留下一道殷红的残影。其余黑衣人见此情形立刻蜂拥而上,却连那一片薄如蝉翼的衣角都碰不到,她手中的长剑如长蛇般灵活地游窜着,刀光剑影之间,很快几十个黑衣人便应声倒地。 厮杀间鲜红的血迹飞溅到了斓曦婷的衣裙上,一滴,两滴......
如盛开的曼珠沙华,妖艳动人......
“玄烛,收拾干净。”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有着只是清理了寻常脏东西般的轻描淡写。
玄烛看了眼正在不知想着什么的斓曦婷,面带了些遗憾,但看到自家主子面无表情的时候,只得内心跑马:还以为今日终于可以动动手了,没想到是来清理现场的......
斓曦婷平时一向是很平和也很好说话的,但前提是不触碰她的底线或是她暴躁症不犯的时候。但熟悉了解斓曦婷的人都知道,当她面容冷峻,毫无表情且说话不多时就是她要犯病但在极力忍耐的时候,若是撞上去只怕是......
先前有一位不怕死的盗贼盗窃财物,强抢民女,后来似是见无人能抓到他,十分得意,竟想来虔清阁行窃,恰逢那日斓曦婷有些暴躁症犯了,愣是将那人折磨了好几日,生不如死。不过倒也算是为民除害了。近几年斓文虞也在尽力帮斓曦婷克制,但效果都不大。
“大...大人!这,俞小姐就是斓阁主?”目睹了全过程的肖炽此刻已经没心情感叹于斓曦婷的武力值了,满脸都是震惊。
“诶呀!你轻点儿!她耳朵可灵了!”肖衍忙不迭地拍了下肖炽的脑袋,示意他安静盯着。但那双清明眸子中的瞳孔猛地一震,却是昭显出了他内心的震惊丝毫不比肖炽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两人相识合作至今,但从未探寻过彼此真正的身份,却也是因为根本就查不到什么。肖衍为不暴露身份甚至从未摘下过面具,因此斓曦婷并未见过真正的阿衍,更无从得知阿衍就是肖衍。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两人的相遇是意外,相交的初目的也并不单纯,却在相交的过程中发现彼此有从未有过的契合。肖衍本想等俞家的事告一段落再来找斓曦婷,但此刻饶是镇静如肖衍,也有些不可置信。
斓曦婷就是余瑶曦!
好在斓曦婷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在玄烛一干人利落的收拾下,很快就只剩下了她一人。只是原本还盛开绽放显得娇嫩的花朵此刻却是有些可怖,折断的花枝,花瓣上还在滴落的血迹......
“零落成泥碾作尘,无人闻得香几许。”斓曦婷俯下身,纤长白皙的手从泥土中挑拣出了相对完整的花瓣,夜色给她的玉面渡上了几分柔色,少了几分戾气与冷漠,轻轻呢喃道,“谁又关心几度花开花落呢,呵呵......”
原本在远处的肖衍见玄烛等人退去,便带着肖炽悄悄靠近,借着夜色躲在了不远处的树上,有着树梢遮挡,两人动作极轻,斓曦婷也竟是没发现,这让肖衍感到些许奇怪:她平日里的警觉性可是很高的,怎生今日如此大意?不对劲。生怕留她一人会出事,肖衍便索性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看看斓曦婷想干什么。
天地玄黄,动如参商,痴念宇宙洪流,微鬓如霜。妾以素手弹流年,遥念君已着冬裳。蓟北空回首,城南欲断肠。有心留君住,丹青半卷画不成白衣单薄,满纸相思尽付诸沉默......
悠扬又满含哀伤的歌声在静谧的夜晚格外动人心弦,少女的脚步随着歌声跳动了起来,将手中的花瓣一扬,花瓣随风飘舞,星星花雨中,纤腰灵动,绾成的垂髻随转动而有些松散,额前也落下几根碎发,轻薄的红纱衣随风飘动,披帛如游蛇般蜿蜒在玉臂间,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上下飘落。
随着夜色的加深,月色愈发清明皎洁起来,斓曦婷的神情中满是哀婉却无半点怜悯,狭长的凤眸中充斥着寒意与杀意,眼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这一幕让躲在树上的肖衍看呆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风情万种,妩媚勾人的斓曦婷,恨不得让一旁的肖炽消失才好。
肖衍更加确定了此时的斓曦婷不对劲,那花海间舞动的身影透露着她的倔强,坚韧,决心,哀婉......独独没有半分软弱。肖衍感觉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一拍。
一旁的肖炽非常自觉地转过头,仍然感受到了自家大人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应该不会杀我灭口吧!
刹那间栩栩缕光影浮华尽现,错问今夕何年,曾长风万里相送,今红妆别嫁只影归洪流......
肖衍越听越觉耳熟,浓密的眉梢紧皱,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与欣喜划过,这词是他在《梦烟柳》中写的,只是并未写这么长,且极少人读过。
斓曦婷缓缓唱着,舞动的手取下了头上的桂枝银簪,簪尾十分尖锐,这原是她的武器。
肖衍正纳闷她想做什么时,她掀开了衣袖,露出了白皙的皮肤,上面有一处有着一道明显的旧疤,应是反复割伤所致,青筋亦是肉眼可见。 尖锐的簪子在那疤痕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一滴
两滴
鲜红的血液很快顺着她纤细的手臂落到了红衫上,滴到了花瓣上。少女似是没有感觉般笑出了声,那魅惑人心的笑声中充斥着讽刺与凄婉,甚至还有些无措。
怎么办?
她又能怎么办?
冷漠无情的父亲,因情早殇的母亲,世态的炎凉,世人的虚伪,那晚苏府被血洗的场景,师父临走前的模样......一切的一切,斓曦婷无法与人分担,这本就是她自己的事,何苦将身边人都扯进来,即便是最后付出生命,那只会,也只能是自己的!于是斓曦婷将一切都自己背负着,只有在夜晚一个人时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发泄,她恨命运的不公,恨世上的所有人,但却总是不忍将不相干的人拉进局。
斓曦婷讨厌这样的自己,她在中间徘徊着,犹如溺水之人苦苦挣扎,最终她只能通过自我伤害保持清醒,走下去。
肖衍看着此刻无助的斓曦婷,闭了闭眼,似是明白了那夜手腕上的粗糙从何而来。
忍住想冲上前将她抱在怀里的冲动,先前知晓身份的震惊荡然无存,向来不羁的眸中此刻盛满了心疼,他虽然不知这些年她逃出庄子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心中却是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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