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冬夜，片片雪花夹杂着冷意扑簌簌的落下，在檐下吊着的灯笼盖了一头白发。万家灯火俱寂，只有桐城最大的戏园梨红园里灯火璀璨，玉壶光转，照亮了小城一角。

小厮们神色匆匆，一副死了爹娘了表情，排成一排急匆匆地穿过走廊，迈入最大的戏厅，将手上的各色点心与上等龙井轻放在男人身前的茶几上，然后再逃似地退下，仿佛看到了洪水猛兽。

说实话，男人长的非但不是凶神恶煞，而是有几分俊美，一双桃花眼眼尾勾人，鼻梁高挺，薄唇边有一颗黑色的小痣，组合在一起说是美人也不为过，但是从来没人敢在这位爷面前这么说，开玩笑谁愿意闲的没事少一根手指头。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战乱年代，肖战这个名字却是家喻户晓，年仅二十七岁的他在五年前借他爹是满清王旗的名头起义，用一年的时间组建起自己的军队，花三年时间吞并掉东北、西南两家军阀地界，又用一年的时间打到了江淮地区，可谓是最年轻的军阀头子。

不过，梁班主想不明白这么一位大人物怎么会跑到自家戏园里来听戏，也没听说过这位爷还有听戏的爱好啊。

肖战没注意班主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他正把目光放在戏台子上的赵云身上，扮赵云的这位小生二十郎当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动作间裙裾翩然轻盈，像是练家子。

一曲唱罢，管弦俱止，一干戏子微微躬身示意退场。

“ 赵云过来。”肖战开口。

扮赵云的那位小生抿了抿唇，从台上下来，乖乖停在了肖战所坐的梨花木椅前。

肖战饶有兴味地盯着眼前这张涂了淡彩的脸：“什么名字？”

“王杰”，眼前人回答。

“王杰？”肖战嗤笑一声，“戏瘾还没过，还没演够是吗王一博？”

梁班主听到这个名字，眼角猛地一跳，要问这王一博是何人，虽然比不上肖战这么家喻户晓，可是但凡跟商界沾边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号，就算不知道也能猜个差不多，上海滩大商号王家的独子，被王家捧在手心里的存在，留过洋，脑子里装的都是先进思想。

完了，梁班主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王杰神色淡然：“您认错人了。”

听了这话，肖战差点被气笑了，心头火腾一下起来，忍了又忍才没把手里的茶杯扔到他头上。

肖战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别跟小孩儿一般计较，等稍稍冷静下来后才又开口说话：“你是说，你长的跟王一博一样，声音也跟王一博一样，甚至年纪也跟王一博一样，但你不是王一博对吗？”

“是。”王杰轻轻颔首。

“砰”得一声巨响，肖战这下是再也忍不住，茶杯被狠狠掷向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好，穿上裤子不认人是吧，沪江一战之后我他妈找了你三个月，结果你在这里唱戏唱的好好的，我耽误你了是吧，你在这里当一辈子戏子吧你！”肖战盯着王杰低声骂道，骂完转身就走。

副官陈青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肖战已经走出厅门了，军靴在地上敲击得大声，显出他此刻心情极其不好。

陈青紧赶慢赶追上来，肖战已经走出梨红园，没等他人给他打开车门，自己先怒气冲冲地打开车门坐上了车，陈青连忙坐上驾驶座。

“肖先生，我们现在去哪？”他小心翼翼地问。

“县长府。”桐城县长听说有军阀打过来早跑了，空留下栋富丽堂皇的府邸，还是带院子的三层洋楼，不住白不住。

“是。”陈青拧动油门。

“慢着。”肖战制止了副官下一步的动作。

“您什么吩咐？”陈青通过后视镜看向肖战，总觉得这位爷脸上莫名冒出来的笑容里面透出来些许阴险的意味。

“回去告诉梁班主，就说……”肖战笑容更甚，“就说这位王杰我看上了，明早洗干净送来，给我，当，男，宠。”

后三个字肖战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来的，让人听了牙痒痒。

陈青：“？！”

陈副官办事效率极高，第二天一早肖战就在府内看见了这位王杰的身影。

彼时他正在吃早饭，正抱怨着江南的小笼包内馅不知加了多少白糖，一抬头就看见王杰被陈青带着走进餐厅。

他换下了昨日穿着的戏服，此刻是单单一身青布长袍，刘海乖乖贴在额前，倒是有几分书生意气。

肖战把咬了一口的小笼包放回蒸屉内，缓缓将左腿搭在右腿上，挑起眉毛，一副轻佻的神色：“来了？”

王杰没回话，从如墨的眼神间肖战看不出他的情绪。

“王一博是我的仇人，我看不惯他很久了，你的职责就是当他的替身，每日供我使唤，我一个月给你五十块大洋，包吃包住。”肖战盯着那双如墨的眼睛，缓缓开口。

王杰的目光与那双雀眼相对：“我拒绝。”

肖战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里发出一声嗤笑：“我只是在通知你，没在征求你的意见。”

接着，又补充道：“以后你不准叫王杰了，你叫王一博。”

“那王一博去哪了？”

肖战一噎，他没想到王杰能问出这个问题，他皱起眉头，突然有点生气，语气也冲起来：“死了，乱抢打死了。”

真有意思，王一博这个名字的主人竟然问自己王一博在哪？滑天下之大稽。想到这里，肖战有些不耐烦。

好在王杰，不，现在应该是叫王一博了，好在王一博似乎看出了肖战在发脾气的边缘，及时闭上了嘴巴。

肖战突然没了逗弄王一博的心思，挥挥手让陈青把人带去百货商店买点搬过来需要的日用品，陈副官眼观鼻鼻观心，在肖战脾气未彻底发作前把王一博带出了门。

眼前小笼包被咬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馅泛着令人反胃的油光，肖战盯着几朵从包子里流出的灌汤表面飘着的油花，面上不显，内心却已经翻江倒海。

王一博失踪的这几个月，肖战无时无刻没有不在烦闷，就好像夜行之船在广袤的海洋上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灯塔，说不上失落，但是就是有些许憋屈，如今终于打听到人在哪里了，结果对方却像是完全忘记了两人曾经的针锋相对，更忘记了那不可言说的一夜，只剩自己在斤斤计较。

黄浦江水都记得的一夜灯火，当事人却忘的一干二净。

等王一博被陈青送回府内，肖战早已不见踪影，最近各军阀一团乱麻，恨不得在每一片土地上都留下枪火的痕迹，肖战作为新兴势力，被直系军阀和皖系军阀两股势力紧紧盯着，昨日刚打下这里，今日各报就登上了头版，尤其是沪报，恨不得把报纸上都战报印满整面，在接受完媒体采访后随之而来的是忙不完的工作，战后战俘安置问题，战区重建问题，江淮地区管理所属权问题接踵而至，让肖战根本没有时间去管新来的这位“男宠替身”。

这正合王一博的意愿，他有充足的时间了解这位军阀头子，还有他与所谓的“王一博”之间的故事。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翻出两年前报纸上的“王一博”照片时心头还是猛得一颤。

照片上的男人身着浅灰色西装，头发梳成油头，面无表情的看向镜头，显得背后的游轮与码头格外肃杀，照片旁是加粗黑字：“上海王家大公子王一博今日回国，或将王氏带进新一世纪的辉煌。”

太像了，无论是眉间的小痣还是拍照时习惯向下的嘴角，都与自己相差无二。

王一博觉得自己大概率就是肖战口中的那个被“乱枪打死”的“王一博”。

他三个月前从昏迷高烧中醒来，醒来时发现自己记忆全无，梁班主说自己是戏园里的武生王杰，在登台时出了差错被罚了鞭子后就高烧不断，昏迷了三四天才醒。

但王一博对此表示怀疑，因为他的指间毫无武生练出来的茧子，反而修长洁白，倒像是读书人，但无处可去只能假装接受班主的说辞，等待记忆恢复的过程中不断探查自己的真正由来，可惜并没有机会真正问到些有用的线索，而肖战的到来正好未自己解开了身世之谜，但他并不想第一时间坦白自己的身份，以免羊入虎口，尤其在听到肖战嘴里亲口说出两人是世仇的关系后。

正在这时，院子的铁质园艺门外传来了发动机熄火的声音，是肖战回来了，王一博迅速把报纸收好，装成在厨房找东西吃的样子。

于是肖战一进门就看见王一博拿着一颗苹果正往嘴里塞的场景。

皮质靴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咚咚声，肖战靠近了王一博。

“吃晚饭了没？”他问，随后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忘记了，我们王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我没请厨娘只能饿肚子。”

王一博挑眉：“你会做？”

“不会啊。”肖战理所当然，“我也没吃，一起出去吃吧。”

刚熄火的轿车被重新发动，只留下一溜烟尾气和过路人羡煞的目光。

湘菜馆，火红的灯笼装饰仿佛暗示着菜品的辛辣，也掩盖了食客因为辣椒而面红耳赤的脸色。

肖战换下了军装，只着衬衫与西裤，正翻动着手中的菜单，他时不时抬眼望向对面的人，脸色如常。

“桐城不比上海大饭店一大把，听说这家湘菜不错，料你平时也没机会出来吃，今天沾我的光试一试。”肖战用余光扫过王一博的脸。

王家大公子不喜辣，正巧失忆了，说不定能让自己看一看那冰山一般的人出糗的样子。

“在床上都是一本正经，无趣。”肖战回想起一些细节，忍不住暗中吐槽。

这家店上菜很快，也许是肖战清场了的缘故，在他点完菜后的十五分钟就已经开始上菜，眼见着一盘盘的火红端上来，肖战内心不住暗喜。

剁椒鱼头，小炒黄牛肉，口味虾……在桐城正宗湘菜少见，尤其是特指辣味，可这家湘菜馆没有迎合江淮人的口味特点，还是保留了原有风味，红彤彤的一层辣椒覆盖在菜面上，让人望而却步。

肖战自如地夹起一筷子鱼肉扔进口中，他本身就是川渝人，但是出生上海有多年外国留学的王一博大少爷从没接触过这类菜式，即使失忆了还是有点下不去口。

肖战看着对方踌躇不定的样子特别想笑，但还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怎么不吃，哦我忘了王一博不吃辣……”

话音未落，肖战眼睁睁看见王一博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口中，又眼睁睁看着在短短几秒内对方连脖子都变红了。

即使辣成这样，王一博还是强忍咳嗽，也不去喝口水。

肖战偷笑，这个混蛋玩意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呢，要是自己照照镜子就能知道有多明显。

“这么爱吃，多吃点吧。”肖战皮笑肉不笑地用公筷给王一博夹了一筷子辣椒。

“两位先生，这是我们店里的特色凉茶，能解辣。”有店员好像看不过去了，端来了一壶茶，“两位慢用。”

茶壶是紫砂壶，看起来价格不菲，壶身有游龙的雕刻，龙头被设计成壶盖，设计巧妙，赏心悦目。

“等等。”肖战看着店员握在茶壶把上的手，叫停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拿下去吧，我不想在今天节外生枝。”

意料之外的答复。

王一博下意识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店员愣了几秒，忽地反身从裤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向肖战扑去，王一博只看见眼前白光一闪。

比刀光更快到来的是枪声，店员缓缓倒下，肖战手中的勃朗宁枪口仿佛还在冒烟。

肖战看着眼前的尸体，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出，浓稠又血腥，忽然间一阵反胃。

他把勃朗宁收回去，好看的眉头皱起，被辣椒刺激后的红唇轻启，看起来能说出世间最美情话的嘴里吐出的却是冷冰冰的话语：“妈的好恶心。”

“谁的人？”

肖战嗤笑一声：“还能有谁，现在两边儿军阀都想拉拢我，我白天没和他们谈成，晚上就派人来杀我，自己抢不到人就怕敌人抢到，一堆孬种。”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就是24年的民国，硝烟中的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