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事了，怎么对着师兄还要藏着掖着?”青华踏进檐下，收了伞。

元临镜咋舌，滚了一遭这么久的鬼门关又滚回来不说，难道还有人背着他给自己偷偷塞徒弟不成?

“元清除了书锦，也无力再去接手其他弟子了，是谁带来给我的，还请师兄送回去罢。”元临拾起了院里的枯枝，扔到一边。

青华听完脸色比他还莫名其妙，“师弟误会了，没人给你带。”

元临镜咦呀一声推开了殿门，闻言转头对他道:“那师兄是何意?”

青华只好敞开了说，“自是你的那个阿阑了。”

“阿阑?”

阿阑。

元临镜将这个名字在心底里反复念了几遍，没来由地觉得熟稔，好像自己曾经确实就这么唤过另一个人，只是他几乎将整个脑子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关于那人的丝毫踪迹。

他心里倏地一痛，脑海又闪过那时在梦境中的只言片语。

“师尊，不要忘了我。”

元临镜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生根发芽，但愣是看不见也摸不着。

剪不断，理也乱。

“……他是谁?”元临镜喃喃道。

“嗯?”青华只当他在问那人的身份，“不知。不过光凭他的修为来看，如今在九幽冥域的地位约莫不低。”

他又想到了什么，随之补充道:“你渡劫的这百年，他拢共来过两次，两次都是在仙都守卫使皆未觉察的情况下来的——自己的徒弟，你问我干什么?”

元临镜哑声，“我们，曾经认识吗?”

青华少见地愣了一下。

他起初以为元临镜是在与自己说笑，却看到元临镜神情呆滞眉头紧锁，哪还像开玩笑的样子?

“岂止认识?我当真是甚少见过有视徒弟如视珍宝的，怕被人偷了似的，每回带他回来，连人都不让见一面，怜惜得紧。”青华犹疑地蹙了蹙眉。

“当真如此?”元临镜尽力地回溯记忆里任何有关他的过往，到头来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怎么?那不然?”

“可我并未记得我有过这么一个徒弟。”元临镜愕然道。

“师弟莫不会……把他忘了?”

“我不知，若是师兄说的是真，那我对他的印象仅仅是在梦里的只言片语。”

“再想不起来别的了么?”

元临镜摇头不答。

青华思索良久。

他记得玄相曾与自己提到过，修天道的人若是对他人动了情，渡劫时便会将前尘的恩怨爱恨全都断个干净。

可元临镜一不修天道，二也未曾听闻他与谁有过一段艳事，况且……

那人还是他门下弟子啊。

“看你这样子，大约是历劫时，脑子被劈坏了。”青华好笑道。

这么大一个活人，哪能说忘就忘?

“师兄莫要诳我。”元临镜面色有些发白，“我从未历经过此等怪事。”

“师兄何时诳过你?”

“师兄当初历劫时，难道就没忘过什么吗?”元临镜顿时百感交集。

“约莫是没有的，”青华想了想，“有也是忘了啊。”

元临镜根本无心思索自己问出的这个问题到底有多蠢，自顾自地又沉默了一会。

他在梦里见到的少年郎会是他么?

“可我还是不太相信……”

“师兄骗没骗你，过几日亲自去九幽冥域问问不就知晓?”

元临镜暗自斟酌了下这个提议的可取性，“那人……唤什么名?”

“不知，你只唤他阿阑。”

“那性格如何?”

“不知。”

“……样貌呢?样貌如何?”

“也不知。”

元临镜奇道:“师兄方才不是说与他见过面了么?怎么连样貌都不知晓?”

青华略微沉吟，“每次来不是带着面具就是易了样貌，如何看得出?”他摊了摊手，摆出一脸看就是这样的表情，“元清君教出来的好徒弟。”

元临镜没话讲了。

青华看他一脸愁容，宽慰道:“本相灵力越强悍，渡劫时就越发容易遭到反噬，所以灵躯受损也并不是稀奇事，只盼它赶紧好了，别叫你那乖徒弟找你时平白伤了心。”

元临镜还有些踌躇，青华又苦劝道:“实在不行，就让玄相回来给你看看罢，师兄这就回去着墨给他写信。”

这下元临镜坚决地从口中吐出了一个字。

“不。”

他长腿跨进门槛，示意青华进屋，“他既是我的徒弟，当今又为何会在九幽冥域?”

“这恐怕要劳烦师弟亲自去问问了，”青华后脚跟了进去，向四周扫视了一遍，“师弟屋里与别人甚是不同啊。”

“我不常回来，杂七杂八的便没多少。”

“也是，”青华嘴角延笑，“放着这么大个殿不住，非要跑去山头住你那小茅屋。”

元临镜抬手束起纱帘，微哂道:“那终归是不一样。”

屋里气息沉闷，元临镜将窗开了一半，月光顺着缝隙闯进来，淌了满地的水银。镂空的窗格上雕刻着高雅的图案，处处透露着一股精致而婉约的气质。屋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锦缎的三角桌，卧榻是悬着几串银铃纱帐的拔步床，古琴静默在旁，泛着淡淡的木纹。

元临镜燃了香，灰白色烟雾弥漫在案几，“我有……两徒弟这事，阿锦可知晓了?”

“我没与他说明，不然就他这醋性，少不得要乱哭一场。”话落，青华挑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了。

“说起九幽冥域，师弟若要前往，可得小心为上。”

“此话怎讲?”

青华淡然道:“九幽冥域换了主后，处处设防，结界森严，自那以后禅无海便开始动荡不定，我曾派人扮作冥差潜入摸个底细，却没想那冥帝火眼金睛，在十里外掌风一挥，将我的人一锅端了出来。”

元临镜心下一沉，“他在搞什么?”

“我听闻当年你灵躯重筑，刚入劫期没多久，他便一脚踹掉了冥域前主，千万妖魔尽归麾下，自己往那高位一坐当起了主子，自号苍野，现人称苍野冥帝……”

苍野?

元临镜脑子有一瞬的空白，无端地想起数百年前的某一日。

他还是朝安仙都的一位小仙君时，曾在苍褣山脚捡到一只年龄尚幼的野兽，那时他没怎么思虑，随口便起了苍野这名字。苍野好以天地灵气为食，之后因为某种原因致使元临镜再养不起它了，只得将它放归到玉虚原那一脉灵气充沛的地方。至于它到底是只什么野兽，又是从哪来的，后来元临镜找遍四海，翻阅群书，也未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玉虚原南临朝安仙都，西承禅无海，北接九幽冥域，若是真的跑到那去……也并非毫无可能。

“怎么了?”

“无事。”元临镜勾了勾唇角，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接着给对方斟了一盏茶示意继续。

许是巧合罢了。

“那人当上冥帝无多日，便对外宣称闭关修炼，一直修了这么多年，不早不晚直到今夜才出关，恰逢你回来这天，师弟说巧了不是?”

元临镜手上动作一滞，“此事容我去探看一番。”

“师兄倒是想与你去，但目前云中境还离不得我，”青华喝完茶，点头起身，“观婴殿那边还有事要处理，师兄就不多叨扰你了，今夜早点歇息吧。”

元临镜嗯一声，跟着青华来到别院。

临别，青华转身道:“明夜那宴席看着热闹，其中十有八九是冲你来的，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啊，你可别再扫人家兴了，赏个脸来吧小师弟?”

元临镜哈哈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

自元临镜回屋歇息，白日打坐养神一日不提。

是夜。

元临镜应青华神君之邀赴往长明殿，去到那时已是众仙云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落得满殿堂的绯红。

殿宇气势宏伟，高达百尺，落座朝安仙都中央，专为宴请四海宾客而造。

元临镜没去他的位置就座，反而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边坐着边捡着果盘里的果子品。

“小子，爷爷偷偷跟你讲，元清神君有个徒弟哟，”

“知道啊，好像叫什么锦书来着。”

元临镜暗道一坐下来就有好戏听。

他微微侧目，一位衣着质朴，梨眉艾发的老神仙就坐于他身侧，捋着山羊胡嘿嘿笑，一笑就露出口陈年老牙，一开口就是陈年老嗓:“小子，这你可就不知道了，我要说的啊，可不是那位。”

元临镜凝神立耳。

“老夫听闻，那神君除了那什么锦来着，还有一位徒弟呐。”

只见坐于老神仙对面的一位小仙使面露讶异之色。

那老神仙显然对他这副表情很受用，接着道:“这位徒弟可与那什么锦不一样，完全是随了他师尊，整日神龙不见首尾，老夫听闻他如今还去了九幽冥域，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啊！嘶，只不过……”

小仙使已经被勾起了好奇心:“只不过什么?”

老神仙故作神秘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凑首低声对他道:“据说那位生性残暴，荒淫无度而且杀人如麻……反正这性格与他师尊完完全全相反！”

元临镜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他怎么不记得他有过这么一个徒弟！

我的好师兄啊，你该不会将这些完全不着边际的荒唐话听信了去吧。

不过反观过来，若他真有如此德行的一个徒弟，自己就是宁愿忘了，也不愿再见他一面的。

有朝一日师徒相认，他少不得要一刀劈断那人的三条腿。

元临镜调整好心态，笑问道:“不知老人家这些传闻从何处听来?”

老神仙这才转头看他，这一看便吓了一跳。

嚯，何处来的美人?他的好友遍布四海，怎就没听闻哪还藏了这么种绝色?

老神仙砸吧了半天嘴，这才想起来回话:“这位美咳……仙君有所不知，这些传闻由来已久，遍布大江南北，如今要想弄清楚源头何处实在晚矣。”

元临镜凉凉地颔首。

老神仙有意搭讪道:“不知小仙君何处来的?老夫看着陌生，呵呵……今日留个名，他日好相聚嘛！”

元临镜谦恭地点了点头:“在下元临镜，今夜特从云中境过来赴宴。”

“云中境啊，好地方好地方。”老神仙琢磨着这个名字，觉得莫名熟悉，绞尽脑汁又想不起来，只得随他去了。

难为老神仙一把年纪，耳朵却尖，好像听到了别处的什么新奇事，又憨笑着拱手告辞，抖着袖挪步过去了。

元临镜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穿过众人，途中引来了不少探究的目光，他就在这种注视下，闲庭信步地踏上了他席位旁的白玉阶，落座前还不忘对众人拱了拱手道:“在下朝安仙都元清君元临镜，劳各位久候了。”

他明显感到席间静了静，接着四下惊叹。

小仙使:……

老神仙:我的个仙人板板嘞！

“百闻不如一见呐……”席间议论声渐大，元临镜则一脸事不关己地捡着桌上精心摆放的点心吃。

不等众人叹完，四周乐声忽起，仙侍立于殿门前扯开嗓子喊:“天尊到！”

只见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从另一侧过道走了过来，青华则跟随于后，来人两鬓泛雪，眉目周正端庄，身着一席锦衣玄云纹，红金滚边长袍，身形修长，不怒自威。

众人哗地站了起来，元临镜立即恭身道:“元清拜见虚怀天尊。”

虚怀天尊摆了摆手免礼，将手背过身后，呵呵笑道:“元清，好久不见你了，经上次一别，让本尊甚是想念啊。”

元临镜表面乖顺地笑了笑，心道想念你个头。

接着虚怀天尊又对众人道:“让诸位久等了！事不宜迟，这就开宴吧。”

众人齐声道谢，一连串身形袅娜的宫娥这才端了菜肴走进来，丝竹管弦齐奏响，乐声喧天，歌舞升平。

青华在他边上的位置坐，虚怀天尊则落座于主位。

待众人坐定，虚怀天尊方关心起元临镜来。

两人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之后，虚怀天尊才幽幽道:“禅无海那边近些年不太平。”

元临镜与青华同时低哂，正事来了。

虚怀天尊眼神示意了他的贴身近侍，不一会便向他呈上来一份书案。

元临镜道谢接了，打开才发现清一色都是人名，还不少。

虚怀天尊喟然叹曰:“这是上一批守境将士阵亡名录，皆是命丧于魅灵……几乎算得上是全军覆没了。”

魅灵，生于禅无海。

元临镜心中一沉，欲言又止。

青华在一侧提醒道:“无妨，设了隔音结界。”

他点了点头，轻盍茶盏，“禅无海这些年无来由地起势，可查清楚幕后黑手了?”

虚怀天尊一头乌云罩顶:“这就是本尊此次邀你来的目的。”

元临镜认了命，“天尊要我如何?元清自当全力以赴。”

虚怀天尊的面上这才云过初晴:“我与青华都疑是冥帝的手笔，自你历劫那时，他的举动便一直非同寻常。”

元临镜似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起身朝虚怀天尊拱手道:“元临自请三日后前往九幽冥域查探一番。”

虚怀天尊似是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想也不想就痛快地应了，露出一脸我可没让你去是你自己要去的明亮笑容。

略去席间琐事不提，席散后元临镜对青华叹道:“也不知此行，师兄口中我的好徒儿会不会助我一助。”

青华侧了侧身，“他若是记着你的恩自然会，前提是你得找到他。”

元临镜撇了撇嘴，“若我去求那苍野冥帝，他会帮我寻么?”

“倒不是不无可能。”

元临镜诧异:“怎么说?”

青华一脸高深莫测地看向他，丢下一句以身诱之便像一阵风似的走了，剩下元临镜独自在风中凌乱。

三日后，元临镜如约降临九幽冥域……

——的大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