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之后，当朝天子薨后，曾有朝臣酒后吐真言，他说这天子一派天真，总是因着抱负而不考虑现实。

　　这位总是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天子，每年总是悄悄地出去微服私访一趟，再悄悄地回宫。

　　太子已经习惯了父皇的行踪不定，他懒得劝谏“当朝天子当坐镇于皇宫”。

　　皇帝回来后，他一件件的跟皇帝汇报朝政。皇帝听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他离开了。

　　听说这次皇帝微服出宫，带回了一个十八岁的妙龄姑娘，已经封为贵人了。肖颂看了眼书房内端正写着“建极绥猷”①的匾，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方出了书房，就碰到了匆匆赶来的三皇子。肖颂看着满脸喜色的老三，轻咳了一声说：“老三。”

　　三皇子肖仲这才注意到太子，他连忙行了个礼，端了端姿态说：“见过皇兄。”

　　肖颂点了点头，他迟疑了一下，问肖仲说：“你禁足，可是结束了？”

　　肖仲轻笑了一声，情绪晦暗不明地说：“难为太子还惦记着我禁足。”

　　他往太子面前凑了一步，如同一条毒蛇一般，咧开嘴角露出了一个邪笑，悄声说道：“太子这几日独掌朝政舒服吗？忘了告诉皇兄了，本王禁足被父皇解了，提前出来了。”

　　太子脸色未变，他拿手里的奏折轻轻推了推肖仲的胸膛，平淡地说：“那皇弟就老实些，莫要再干些害人害己的事惹父皇生气。”

　　“爱卿，自你上任以来，朕还未和你好好说过话。”

　　湖心亭里，大太监帮王一博倒了杯茶，便垂着头退到了后面。

　　亭中只剩皇帝和王一博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是一盘刚开始下的棋。

　　“朕听说，你和老五结了好友，可有这回事啊？”

　　皇帝利索地下了颗黑子，王一博两指间夹着一颗白子，他的手指比起上好的羊脂白玉棋子，也毫不逊色。

　　“臣不敢当。只是五殿下替臣解过围，臣感激殿下，故而和殿下有过几次往来。”

　　“诶，你不必顾虑。”

　　皇帝随意笑了笑，“你初次入朝为官，自然有许多不适应。老五虽然被朕和他母后惯坏了，却天生是个讲义气有善心的，有他帮帮你，朕也能放心。”

　　“陛下为臣忧心，臣感激不尽。”

　　王一博放下手中白子，嘴上说着感激，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的。

　　皇帝见他这样也放下心来，很是满意他这幅样子。他深知肖战没有夺权心思，就算是为了太子奔走交友，皇帝也并未把他那些小伎俩放在心上。

　　他是一个自负的皇帝，向来认为一切都尽在把握，肖战还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绕了半天，皇帝回归正题。他状似随意地问：“这些日子京中关于那头牛的案子，朕也有所耳闻。爱卿可是想到应对之措了？”

　　王一博深思了一番，像是羞于汇报一般，低声说道：“臣，还未曾想到。”

　　皇帝目光探究地看着他，并未斥责，而是淡淡地开口说：“为了一头牛，簪缨世家出来的人竟然如此不依不饶，说出去岂不是丢了我们大隶的面子，实在是不像话。”

　　说完，他喝了口茶，看着棋盘说：“朕让你去大理寺任职，便是让你不要畏惧显赫世家。状元郎，莫要怕任何人，大隶需要一个刚正不阿的人濯正瘤患。你尽管去做，有朕在后面为你撑腰。”

　　人人身上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王一博看着面前饱含期待的皇帝，忽然觉得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皇帝对世家深恶痛绝，王一博愿意顺了天子旨意，帮天子拔除这些错综复杂的抱团世家。

　　但王一博可不是什么一心为国为民的圣人。权臣死了，自然要由他，补上权臣之位。

　　王一博微微颔首，“得陛下承诺，臣便再无畏惧之事。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看着面前这个聪慧如白雪的朝中新贵，放下黑子语气轻松地说：“爱卿，你输了。”

　　五日后，本来因牛而将邻居告到大理寺的正五品国子博士蒋华茂，却因罪下狱，等待审理。

　　事情一出，瞬间震惊朝野。

　　本来诸人还沉浸在牛里，这下子事态反转，直接惊掉了众人的下巴。

　　起因是三日前，一女子手捧血书，浑身衣衫不整地跪在大理寺前，字字珠玑地陈列蒋华茂的罪行。

　　人群很快被吸引来，把大理寺门口围的水泄不通，这一下子直接惊醒了大理寺最高长官。

　　这老头子也不敢钓鱼了，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亲自出来见人。

　　王一博先前就在殿前，听到外边女子陈列罪行，他快步走出来，站在女子身旁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不一会有人帮他送来一件斗篷，王一博俯身为那女子披斗篷时，突然听到凌空一阵气流紊乱。

　　王一博面上不显，自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动作极快地一挡，一根闪着银光的细针“噌冷”一声在女子背后坠地。

　　他目光凛冽地向人群中看去，只见一人带着帷帽站在人群中，王一博向两边衙役喊了一声：“都愣着做什么呢！”

　　衙役们瞬间动起来，几人围在女子和王一博身后，几人散到外边疏散人群。

　　人群中戴帷帽的人隔着黑色纱帘和王一博对视，王一博冷笑了一下，直起腰站在女子身后，仿佛根本不畏惧那个武功极为深厚的神秘人。

　　“够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进来再说！”

　　王一博跟在女子后面步入大理寺。他看向跟在正卿身后的左少卿，这位昔日放荡不羁的世家公子，如今已经白了脸色。

　　“你，有何冤屈，为何在大理寺门口胡闹！”

　　大理寺正卿倪志明坐回堂前，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子，对这个打搅他顺利卸任的人没有好脸色。

　　“罪臣之女华香月，状告一事：大理寺左少卿双白付收取金银贿赂私自释放犯人，与国子博士勾结，欺君罔上。”

　　“状告二事：国子博士蒋华茂强抢罪臣之女，纳为外室，百般欺辱。”

　　“状告三事：国子博士蒋华茂在国子监中收取贿赂，替世家公子遮掩致寒门学子惨死的罪状！”

　　“你胡说八道！”

　　被实名状告的左少卿双白付，站在正卿倪志明身后怒发冲冠。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堂下女子，强装镇定地说：“你莫要血口喷人！”

　　他喊完，右少卿默默地往旁边迈了一步，离他更远了。

　　倪志明猛地一拍面前的桌子，怒斥一声：“够了！”

　　他只是面上和睦的过了几年，骨子里却是个嗜血的狠角色。他让王一博拿过女子手中捧着的血书，声音阴狠地问：“你所说这些，可都有证据？”

　　“有。”

　　“好啊。”倪志明接过血书，却并未看，而是问女子说：“你说你是罪臣之女，罪臣是谁？”

　　“家父曾任太医署针助教。因为嫔妃诊断病症失误，本该遭全家流放。却不成想出发前夜，我在大理寺牢狱中被人敲晕，再醒来时，已被关押在蒋华茂的别院中。”

　　倪志明往右边微微一瞥，右少卿冲他点了点头，示意前些日子确有太医署针助教诊断失误一案。

　　“荒唐！”

　　倪志明吼完，双白付已跪到堂下。

　　他看也不看跪在下面的双白付，略一沉思说：“既如此，那便由本官亲自审理。”

　　国子监内，正值午膳时分。肖战正随着四皇子一同坐在室内用膳。

　　四皇子的母妃是宫女出身，因此他向来胆小甚微。但是他对肖战虽然敬畏，倒是不怎么怕，因为肖战向来不因自己是中宫所出欺负他。

　　李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家主子用膳。肖战坐了一上午，并不是很饿，他把肉全塞到四皇子的碗里，让他帮自己吃。

　　突然外边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肖战瞬间来了兴趣，把筷子一丢就大步往外跑，气得李源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唤他“殿下”。

　　跑到国子监前院时，只见一队衙役，中间围着个被压着双臂的人。

　　肖战仔细一看，被压得人正是国子监国子博士蒋华茂。

　　蒋华茂在一众学子前被如此下面子，已是羞愤难当。

　　而在他头上戴的乌纱帽因挣扎而重重坠地时，那一刻，他彻底爆发了。

　　“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抓我！”

　　“蒋大人。”

　　从国子监大门里走进来一人，身穿朱色广袖官袍，身子挺拔，声音如同珠玉坠地。

　　他伸出手，让被压着弯着腰的蒋华茂看清了他手里的那块木质官牌。

　　“大理寺查案，还请蒋大人配合。”

　　肖战站在一棵桃花树后，看到了敛去看向他时满脸温柔，如今周身宛若寒冰的王一博。

　　“你！”

　　蒋华茂额头青筋浮现，他还想狡辩几声，却被衙役强行带走。

　　王一博似有所感一般，看向肖战躲在后的那棵树。看了一会后，转身便想要跟那队衙役一起离开。

　　“大人且慢！”

　　王一博转身，看向自己身后气喘吁吁的脸色慌张的锦衣公子，他平淡地问：“什么事？”

　　“本王，本王要状告蒋学士！”

　　四皇子说完，刚刚的一鼓作气也泻完了。他见王一博皱了皱眉，刚想再整旗鼓，右肩就被人微微摁住了。

　　“王大人，这是我皇兄，四皇子殿下。”

　　王一博抬眼看着从树后走出来的肖战，眉眼一下子柔和起来。

　　他行了个礼，恭敬地说：“下官参见二位王爷，方才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四皇子殿下，下官多有得罪。”

　　四皇子连忙说：“没事没事”。

　　肖战捏着他的右肩，强行将人转过身，两人一下子变成了背对着王一博。

　　王一博也不催促，他微微放松绷紧的肩背，好整以暇地看着肖战的背影，仿佛要把人后背盯出个洞来。

　　“你胡闹什么呀！”

　　肖战压低声音问四皇子：“你出来告什么状！”

　　四皇子垂下睫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小声地说：“阿童被他们打死了，就是蒋华茂帮他们瞒下的。”

　　肖战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四皇子的肩膀，“你是想说，当时阿童是因为维护你，所以才和他们起了冲突被打死了？”

　　“是。”

　　四皇子强压下哽咽，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我一定，要为阿童报仇！”

　　“好。”

　　肖战拉着四皇子转回身，看着王一博说：“本王，同皇兄一起，去大理寺。”

　　注释①：建极绥猷的大意为：天子承担上对皇天、下对庶民的双重神圣使命，既须承天而建立法则，又要抚民而顺应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