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很快过去，陈烁发现村里人已经不像他初来时对他那样戒备，但看他的眼神里还多了些异样。

只因一日盛驼子喝醉了酒又对朱红拳打脚踢，当时陈烁边哄着五丫，边看二姐三姐做功课。

“死驼子，再欺负嬢嬢我砍死你！”陈烁吃得好，也爱锻炼身体，个子冲得猛，比村里同龄的男孩儿要高出半个脑袋。可盛驼子那会儿已经六十了，身形佝偻，瘦得像段弯曲的枯树干，被半大小子举着柴刀追着砍，这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抱头鼠窜，最后还是盛阳的爷爷出面才把陈烁拉住。

“辉子，可不行这样对你爹。”

“二爷爷，他一个大男人天天欺负自己老婆孩子算什么本事！就是个孬种！再欺负嬢嬢，我砍死他！”

村里人因着这事儿议论开了——

“丧家犬非要把狼崽叼到窝里续香火，驼子这是找死。”

“那辉子是个狠人，说不定一直记恨他。”

“让个崽子追得满街跑，驼子这脸也甭要了。”

盛驼子心里后怕，心想这养不熟的狼崽子现在就凶成这样，要是真让他读了书，长了本事，那以后还得了？

不给他念书，让他当个睁眼瞎，以后也只能在这巴掌大的天地打转，就像拉磨的毛驴，只能老老实实给他延续香火。那小子长得俊，待人也好，大不了等他大了捡来的儿子变赘婿，五丫那丫头跟他亲近，干脆塞给他当媳妇，往后生的孩子也是盛家的种。

盛驼子算盘打得噼啪响，可这家里没有一个人跟他一条心。

自从在母亲那里得知盛家沟的可怖，盛阳就料到盛驼子怕陈烁逃跑不可能让他去念书。死驼子想要的只是一缕香火，一个所谓的能“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不会真的让陈烁有出息，他怕留不住这缕偷来的香火。

可是他不能看着原本出身高知家庭的陈烁真的毁了一辈子。

他听了母亲的劝告打消了危险的念头，把自己买来没怎么穿过就小了的八九成新的衣服新鞋子，还有自己小时候的童话书，识字卡，小学的教材，字帖、还有没用完的新作业本，铅笔、卷笔刀、橡皮、钢笔、墨水和玩具分成一个个小包裹，陆陆续续打邮包寄给了陈烁。里面附上的信除了鼓励他好好学习，还跟他分享很多自己的所见所闻。

另外他还附了一封信给二伯娘——

“伯母，烁弟是您和姐姐妹妹的希望，只有他出息你们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阳阳希望寄过去的东西能帮上烁弟。”

经过上次的事情，驼子心里都有了阴影，每次都等全家睡了之后才回来，天刚亮就出门，开着他的蹦蹦车去镇上跑活，他这一不在家恰好给了朱红教陈烁念书的机会。

可躲出去的驼子心里还是打鼓，朱红是个识文断字的，万一这婆娘在家里偷着教，那到时候这香火还是要断——

眼见着天色阴沉，他拉了上午最后一趟活就寻了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时间偷偷溜回家，车子还停在不远处，生怕近了有声音被发现。果不其然，那婆娘真的在教小子念书。

“想念书，想变成凤凰飞出去，门都没有！你这辈子只能待在这！”盛驼子那张扭曲的老脸表情狰狞，枯瘦皴裂的手作势就想去撕扯陈烁的书本。他这一脉的香火绝不能断，哪怕是他自欺欺人偷来的香火。

“我陈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到死我都是陈家的人！”读书的事情暴露，陈烁也索性跟死驼子撕破脸，一把抄起盛驼子供桌上的排位:“死驼子，你敢撕我的书，我就砸了你这牌位！”

“逆子！逆子！”盛驼子脸色气得铁青，又忌惮陈烁手上的牌位，只得退到院子里。朱红见状赶紧把书本收起来，生怕再被驼子夺去撕了。

“你这吃里扒外的婆娘，待会儿我要你好看！”驼子恶狠狠地捡了根铁棍，见陈烁手里没有了家伙，又想故技重施。

“你别想再打嬢嬢！”陈烁手里没东西，只能把牌位砸出去，想趁机关上门。

只见一道电光从天而降，紧接着一声巨响，盛驼子岣嵝的身形被突然砸下来的闪电劈成了一坨焦炭。

朱红饶是读了许多书，却也是第一次见人被雷活活劈死，她只觉得这个毁了她后半生的男人是罪有应得，但这死法在闭塞愚昧的盛家沟却过于耸人听闻。

隔壁盛阳的爷爷听见争吵声正欲出来劝架，却亲眼见着自己侄儿被雷劈死，心里大骇:“文曲星君请开恩，侄儿罪有应得已遭了天谴，求您开恩放过盛家其他子孙！”

陈烁看不得老人家一把年纪战战兢兢趴在地上对着自己又跪又拜，赶紧上前把老人家扶进屋里。

“二爷爷，外头打雷了，危险，赶紧进屋来吧。”

可老人家依旧敬畏的不得了:“星君仁厚，老朽可不敢劳动文曲星搀扶，要折寿，要折寿哇！”

陈烁一时语塞，这地方的人当真是愚昧到了骨子里，什么科学常识都没有。他本来还想再好言安慰几句，对上朱红的眼神立刻噤了声。这是他能读书，能走出这个山沟唯一的机会！

雷雨下得猛停得也快，雨停之后盛阳的爷爷立刻叫来本家几个子弟将盛驼子屋里那个朱漆箱子改成一口棺材，把门口那坨焦炭铲起来装进棺材抬走了。

不多时村里的男丁倾巢出动，跟着盛老爷子和法师到村口布置起了法场，呜哩哇啦吹吹打打的声音隐约从村口传来。

朱红悄悄领着陈烁去村口，娘俩躲在那棵直径两米多长的百年老柳树后看着那场荒诞无比的法事。

供桌上那只煮得发白的鸡大张着嘴，呆滞地望向朱漆棺材，维持着被宰杀时的姿势。神神叨叨的法师穿着五颜六色布块拼成的长袍，拿着法杖上蹿下跳，嘴里唱诵着陈烁听不懂的词。供桌中间立着从宗祠请出来的文曲星君牌位和神像。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男丁们此刻脸上都是惊惧敬畏的表情，虔诚地跪拜，有些平日里对陈烁指指点点过的人家心里更是恐惧，生怕下一个雷劈到自己头上。

他们纷纷在心里诅咒谩骂得罪了文曲星君的盛驼子，自己作了大孽遭了天谴，可千万别连累盛家沟。

“嬢嬢，驼子明明是因为雷雨天拿了铁棍才被劈死的，他们怎么这么愚昧。”

“小烁，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知识不光能改变命运，还能让你远离落后和蒙昧。就像你渊澜叔叔，他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