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之末的时候，郧屿山的山头开满了一大片白色的小花；放眼望去，那层层叠叠的花瓣竟像积雪一样。

　　墨漾站在郧屿山最高的地方，长风烈烈灌进他的衣袍。他心下有些烦躁，时越一连三天没有来郧屿山了。墨漾不想承认自己记挂他，可他还是纵身一跃，腾云往椒城而去。

　　人间不比郧屿山，没有结界庇佑，寒冬的刺骨冷意肆虐在空气里。往来如织的行人都裹紧身上的衣物，步履匆匆，呵气成雾。

　　墨漾没有寻到心心念念的时越，却撞见了一个青衣的道士，靖霄站在他的对面，那道熟悉的目光越过茫茫人群，落在他身上，宛如冰霜。

　　“哥……”墨漾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下意识想要转身。可靖霄显然不想放过他，口中低诵了几句什么，便有数只白色的利剑凌空朝墨漾袭去。靖霄踏空而起，青色的衣袍在风里扬成一面幡。

　　他布下的剑阵诡怪险恶，大有直取墨漾性命的架势。墨漾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动杀意，一时不及躲闪，被迫当众化出龙形，巨大的龙盘踞在街道上空，每一片鳞片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低沉的龙吟响彻大半个椒城，集市上的人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只有靖霄稳稳站在原处，右手一招，又是一轮剑阵扑面而去。墨漾并无心和靖霄缠斗，更无伤人之意，只是始终在闪避他的攻击。黑龙族呵气成云，善水善火，骁勇善战，本不该败在他手里；可墨漾始终不曾出招，像是怕伤着他一般，竟也逐渐落在了下风。

　　空中的那条巨龙终于开口说话“哥，那日郧屿山上布下阵法重伤我的人，是你吧？你就如此恨我吗？”

　　“我不恨你。我只想除掉你。”靖霄眼里有浓浓的嗜血杀意，自怀里掏出一张符咒，咬破手指，以血为引，不惜动用邪咒也要将墨漾封印。墨漾眼里的最后一束希望都熄灭，他长啸一声，顷刻间乌云压城，一场风雨欲来。在符咒逼近墨漾时，有一道白光从地面跃起，一根雪白的羽毛挡在符咒前，仿佛抽去它的生气。青衣的道士像柳絮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时失去意识。

　　赶来的时越站在云上，他手里的羽毛散发着淡淡的洁白的光芒。墨漾哼了一声“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时越也不生气，反而嘴角弯弯地说“能帮上阿漾的忙我很高兴呀，……我早就想和你的关系更进一步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早就想和你的关系更进一步了，时越是这么说的。听着这种类似告白的话，孤僻惯了的墨漾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时越摸摸自己的鼻子“你怎么跑到椒城来了，是不是惦记我？族里叫我回去，所以我才好几天都……”没等时越说完话，墨漾别扭地一甩尾巴，把时越卷到背上，穿破云雾朝郧屿山而去。

　　郧屿山山顶，荧花覆盖整片山头。晚风凉凉地穿过花海，也穿过发梢。穿着白色袍子的时越坐在墨漾身边，眼前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其实阿漾是一个很心软的人。”时越笑着看着墨漾“从椒城回来你就一直不说话，是在想那个青衣道士吗？”

　　“嗯。”墨漾只说了一个字，郧屿山顶又一次归于沉寂。看着敖慕的脸色不太好，时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愿说就算了，不过下次再和人打架的时候你别再那么傻了，一直不还手的话是会吃亏的。”时越温柔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像是一把钥匙，悄然开启某扇厚重的门。“他是我的哥哥。”墨漾的眼里有看不清的情绪流动。看着时越温柔似水的凤眸，他心里有个角落一寸一寸柔软下来，墨漾叹了口气，决心把十分的信任，都交到她手上。

　　“你不是一直想要了解我吗，那我讲给你听。”这个故事，要从墨漾还不是墨漾的时候说起。

　　湛蓝的大海旁，有个粉雕玉琢的小男童赤着脚踏在洁白的细沙上。周围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互相推搡着，嬉笑声和浪花拍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画面热闹又明亮。但苏漾是被隔绝在热闹外的那一个。

　　周围的欢笑声与他无关，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他的娘亲独自带着他和他的哥哥，住在这海边的小渔村里。

　　苏漾性格孤僻，不善言辞；渔村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爱同他玩耍，背地里也对他指指点点，嘲笑他是没有爹的野孩子。

　　对于海边的孩子来说，会水是一种天性。那群七八岁的孩子每一个都能在海里如鱼一般穿梭，唯有苏漾是个旱鸭子，从来不敢靠近大海。

　　“喂，苏漾，你要是敢下海游一圈，我们就带你一起玩，怎么样？”那群孩子站在海边起哄。苏漾明白，他们不过是想看他笑话。苏漾摇了摇头“我不会。”言罢欲转身离开。

　　可那群孩子一拥而上，一边推着他往海里去，一边嚷嚷着“多喝几口海水就会游了。”温暖的海水拥上苏漾的小腿，他一个趔趄摔在浪花里，腥咸的气息灌满他的口鼻。周围的孩子们闹作一团，指着苏漾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苏漾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方才还浪潮温和的大海仿佛忽然发了脾气，海面的浪花霎时卷起一丈高。其他的孩子们动作敏捷，纷纷往岸上跑，还未反应过来的苏漾被兜头而来的海浪拍下，卷入海水深处。

　　海水仿佛灌入五脏六腑，苏漾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窒息的感觉随恐惧传遍四肢百骸，苏漾几乎失去意识。

　　大海上空有阴云逐渐聚集，海浪一阵比一阵汹涌，狠狠地拍在岸上。孩子们看不见苏漾，也听不见他呼救的声音。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祸。而下一瞬他们看见的场景，让他们统统吓呆在原地，海面上有金光乍起，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一条龙劈水而出，直冲云霄。“苏漾他、他是龙啊——”海滩上传来某个孩子细弱的声音。

　　那条龙没有理会那群呆若木鸡的孩子，盘踞在空中，呵气成云，覆云为雨，滔天的浪花映照着他的龙鳞，光华万丈。

　　八岁那年，他险些遇险；却也因此唤醒了龙的天赋。天界来了一批身着华服的人，将他从娘身边带走。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那个身居高位的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孩子，你终于回家了。记住，你是黑龙族之后。从此往后，你便唤作墨漾。”

　　那是黑龙族的族长，唯一真心待他的亲人。墨漾没有见过父亲，娘是个鱼妖，因而他在族里也不受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待见。

　　那些龙族至亲，表面上待他客客气气，背地里却对他百般嫌弃——即便墨漾是兄弟姐妹里能力最出色的那一个。年轻气盛的光景，在某条黑龙一再挑衅墨漾是个杂种之后，墨漾一怒之下把他打折了腿，外加踏平他的住处。

　　墨漾负气离开，去了离天界十万八千里远的郧屿山，拜在那里的山神渊恒神君门下。初次见面时，靖霄一席青衣，拎着他的剑，站在山神身侧。他目光明亮温煦，亲切地喊墨漾“阿漾”。

　　小时候在渔村时，墨漾受尽孤独和排挤；到了黑龙族之后，他也从未经历过来自兄长的温暖。墨漾不相信他人，更不会对他人好，直到他遇见靖霄。

　　靖霄早墨漾三百年入师门，在他面前却没有一点师兄的架子。郧屿山难得来了个小师弟，还是黑龙族的，靖霄对墨漾百依百顺，照顾有加。每天耐心辅导他法术不说，从哪位仙友那里顺来点好酒，都要第一个叫上靖霄，惹得山神师父都眼红。

　　墨漾年轻，又不懂人情世故，常常闯祸得罪人；靖霄就跟在他后头替他收拾烂摊子，还常常在师父面前替他顶过受罚。墨漾冷了几千年的心，是被靖霄暖化的。

　　他们曾坐在郧屿山最高的地方，把酒言欢。靖霄握着素白的酒杯，长剑随意搁在身侧，偏过头来问“阿漾，你在郧屿山待了已有三百年了，可曾想过以后？”

　　墨漾仰头饮尽一杯酒，餍足地眯起眼睛，凉凉地答到“什么以后？哥你是说回黑龙族吗？呵，免了吧。我就想留在这，跟你喝喝酒……这可比在黑龙族受气的日子舒坦多了。”

　　靖霄敲了下墨漾的脑袋，笑道“我可不想跟你这条龙喝一辈子酒。”墨漾也笑，把他的手一巴掌拍了回去“那哥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靖霄双眸微敛“阿漾，你可曾喜欢过人？”墨漾皱了皱眉，这种复杂的情感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和遥远，他也看不懂靖霄眼里突然柔软下来的光芒。

　　“……不曾。”墨漾想了想，又问道“哥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她叫梦臾。我随师父去天界时，曾遇见过她。她穿着蓝纱流仙裙的样子，我一直没能忘掉。”

　　墨漾点点头，这名字耳熟，他听说过——据说是天界少有的女战神。那玄女似乎常常跑来见师兄，但墨漾只当那是师兄的私客，从未留心或是打探，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靖霄的目光遥遥望向天空，眼里盛满温柔“我与她约好了，待我接任山神之位时，便是我迎娶她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