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燕国的仪仗离开长安时,周章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姜王后顾忌着自己女子的身份,在车外絮絮叨叨嘱咐了好一阵子,就得落下帘子道别夫君。周章就完全不管这些了,恨不得在典客发令催促之前都黏在燕王身上。
“您记得按时上药!记得好好休息!”周章不厌其烦地罗列着一件件的事情,“燕国的三公都回去了,我也会帮着兄长处理事务的!您就当——”
他努力地笑着:“就当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休沐假,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刘碧刚想回应自己伤好了就得罚跪,忽然想起来太傅已经不再是太傅,在找到合适的人担任此职之前,戒宫暂时关闭了。忽然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和揪心。
想当年他因贪恋长安街市的热闹而私自出宫,被发现后第一次在戒宫挨了四十下戒尺,还有太傅自己加的十下藤条抽脚。虽然刘碧自认不是什么娇贵之人,这点小罚还是受得了的,但也难免害怕又厌恶那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但太傅每次打完他又会抱着他上药,告诉他所有责罚除了在实施宫规家法之外,都出自他自己的关心和爱,刘碧又开始眷恋那种他失去不久的温柔和亲情了——命运弄人,他的生母王美人在皇帝入主长安后仅仅一个多月,就撒手人寰,这辈子都没享过什么福。
当戒宫的大门悄然关闭,当太傅与自己将会一直隔着道中宫的宫墙,刘碧从未比此刻更加怀念他曾经嫌畏的地方。
想要解救太傅,想要解救周节,他似乎只有选择刘璃这一条路可走。
一切问题又重新回到这个结点,刘璃看似对他的选择很宽容,但时间其实很紧张。刘碧只在长安停留一个月,为了防止消息走漏,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做出选择。
“我该怎么联系他?”刘碧问和他一起呆在长安的刘球,对方被废为合阳候后,极大得方便了在未央宫内同刘璃传递信息。
“他会来联络你的,”刘球解释道,他拿出一个绣着五彩神兽的绢布,“来人会向你出示这个。”
刘碧皱了皱眉,他觉得这个图案,或者说这个图案的风格有点眼熟,但一时说不上来在哪见过。
遥遥望着燕国的仪仗越行越远,最终成为一群类似蚂蚁的黑点,刘碧能想象周章还在探出脑袋望向这里,眼眶仍然是红的。很遗憾,他本来想给对方一次愉快的长安之行,但只拿出了一些糟糕的回忆,连他自己也开始厌弃这座璀璨的华城。
之后十多日,总算是风平浪静,长安的天气越来越冷,行人说话时都一圈圈吐着白雾,宫里炭火烧得正盛,让人一步都不想踏出房门。当暮色开始四合,气温进一步降低时,天空开始落雪了。
这是长安今年的第一场雪,势头竟然还有些猛烈,虽然尚不能与燕国相比,但估摸着下到半夜便能累计厚厚一层了。刘碧推开窗户,冬风混合着雪籽扑面而来,打得皮肤有些刺痛,却因为让刘碧想起燕国,而多了几分思乡的意境。他想着周章回家之后,看过了兄长的状况,帮兄长处理了事务,总要寄一封信过来,绢布上该密密麻麻铺满了字,什么废话都说才对。
但他并没有收到来自北方的挂念。
怎么回事,有了亲兄长就忘了苌弘哥?
一向心胸宽阔的刘碧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几分空落的情绪。可他又一想,自己的身份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是什么——杀亲之仇,忘恩负义的奴婢的儿子,就怎么也没办法再靠近一步了。
如果能拿到解药,或许还有一线重来的可能。刘碧不奢望原谅,但总要问心无愧才行。
灯火点缀的雪景没有让他的心情好转哪怕一丝,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砰”一声,把杂芜的情绪连带着风雪一道关在窗外。
隔了一道宫墙的宣明殿中,有一个人的脚步透露着同样的心绪。
刘泱看见书案上放了一个破旧的黑色布袋,它躺在精致的狼毫笔和珍贵的山玉笔架之间,跟皇宫的奢华格调如此不搭,却看得刘泱迟疑了几分。
“……这是?”
今天不是丰孺当值,而是跟了他很多年的生丹,生丹连忙解释道:“这是郑郎中让奴婢转交给陛下的。”
其实这不合规矩,郑青以郎中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让黄门令为他做事的,但生丹明白郑青的特殊性,虽然知道这可能会引来皇帝不快,但他仍然决定冒这个险。
也许是因为当时郑青的脸色过于不对劲了些。
万幸,皇帝并没有因此而发怒,反而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立刻打开了黑布袋。
一阵摸索之后,刘泱拿出了一块裹着东西的布,里面似乎是一些被剪碎的绢绸,生丹连忙过来帮忙把它们拼凑在一起。
刚拼了一半,皇帝的脸色就变了。
生丹看似乎是一副画着双飞鸿雁的贺图,汉人常用作贺人新婚的礼物图样,虽然内容常见,这画工却是不凡。饶是他这种没受过多少艺术熏陶的,也能从这残存的部分看出此乃名家之笔,着墨不多也能把鸿雁高飞的姿态画得兼具形似和神韵。即便另一只鸿雁尚未被拼出,也能让人品出些相逐相伴依依不舍的意境来。
但把撕碎的画送过来是何意,生丹便不敢揣测了。
刘泱呼吸急促了几分,又连忙去找布袋里剩下的东西,拿起时便听见二三珠玉碰撞之声。他猛地拉开了布袋,几乎是颤抖着,将一个玉钩带从不见天日的阴影中捧了出来。
这玉石算不得上成,宫里稍微有些权势的人都看不上,连生丹这种奴婢也觉得一般——但构思很有意思,它像一个兵符一样,从两边分开,中间是空着的,可以打开。生丹心道难不成是琢玉之人偷工减料,却忽然发现它内壁上刻得还有字。
生丹并没有看清,因为皇帝的情绪实在是太激动了,激动到有些反常,他像是拿到了什么无价之宝一样紧紧合住手心,眼光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他……在哪?”刘泱没有指名道姓,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把这些东西给你时,有没有说……自己等会要去哪?”
生丹一愣:“这倒没有,不过丰郎中刚才催促他赶紧把温室殿的炭火都换了,估计应该在……哎陛下!”
刘泱听都没听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连件裘衣也没有披。生丹急忙拿着衣服跟在后面,转念一想,雪下得这么大,天色转黑,绢伞和灯笼都少不了,又把东西带齐了才跟过去,动作慢了两步。他以为皇帝此时可能已经跑得找不见了,但转过两条宫道,却竟然糟糕地发现对方竟然在金马门旁边跌坐着,右手捂着隐约发抖的脚腕。
显然是拐弯时摔倒了。
生丹心中一紧,连忙跑过去道:“陛下……陛下!您没事吧?这地开始滑了,您慢点!要不传个步撵……”
“传个屁!就这点路,朕是没腿了吗?”刘泱开口便骂,随后他竟然直接把错位的骨节狠狠一扭,扳正了过来。
随着脚腕咔哒一响,皇帝脸上的表情瞬间狰狞,但愣是没出一声。生丹看得心惊肉跳,心叹道这不愧是马背上打天下的人,下手真是够狠。
“陛下……那奴婢扶着您过去,您慢点走。”
生丹将皇帝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往温室殿那边去。生丹撑着伞,仍旧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往嘴里扑,刘泱嫌他走得慢,又把他给甩在身后;生丹想把伞再撑得往前一些,但皇帝总是会越过绢伞覆盖的范围。不一会头上就白了大片,仿佛一夜苍老——生丹太久没看见那人这般神态了,慌里慌张,根本不像天子该有的样子。
然而在温室殿找了一圈,都没看到郑青的影子,刘泱急得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他紧紧握着玉钩带,到处张望,就差把心里念的名字喊出来。踱步几回后又猛然察觉。
“宫里什么地方种的有橘树?”
“橘树?”生丹一愣,觉得皇帝是不是有些急上头了,长安种橘树哪里种得活,种得活也不是那个味了,“陛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十多年前种出来看着不好,便全砍了,改为桃、梨树。”
“朕是问你它们种在哪了?!”刘泱暴躁道。
“回陛下,在沧池附近……”
瑟瑟发抖的生丹再次被扔下,他只好再拼尽全力跟着皇帝,温室殿在最东,苍池在最西,清凉殿附近。想想未央宫东西有多长,便知又是一阵好赶。
清凉殿是避暑纳凉用的,大冬天就更没什么人了。苍池附近的桃李梨都是光秃秃的,起伏的假山土丘以一种自然的状态半环绕在苍池的南北两侧,这会都被覆上了一层薄雪。白雪或在枝头做了玉花,或在枝丫间散为另一种春末的芳菲,月光之下,别样皎洁。
所以,当一抹红像水流冲击出的三角洲那样,在雪地上呈喇叭状散开映入眼帘时,尤其清楚,尤其惊心。
那是尚未凝结的血。
生丹发现,当皇帝看见林间的一抹红时,吓得呼吸都要停了,整个人仿佛是被冷水从头浇下,不断发抖,当他一寸寸抬起视线顺着那血迹向前望去,便看见枯树枝下倚着一个人,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直裾中衣,头发散了下来,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血液就来自于他被利器割伤的手臂。
那缓缓流淌的红色就如同一条丝绸,一端系在他手腕上,一端飘到了刘泱心里。
“……为……为冰,”刘泱先是哑声呢喃了一句,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随后一切压抑的感情都仿佛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他连跑带爬地滚上了坡地,声嘶力竭道,“为冰——!”
生丹被这突如其来的哀嚎吓了一跳,他毫不怀疑自己听到的呼喊带了哭声,在他受到极大震撼的同时,皇帝已经到了树下那人的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血……止血,”刘泱慌慌张张,竟又暴露出行伍间的习惯,受了伤咬下衣服上的布条暂作止血之用,可他现在这身锦衣华服又怎会是当年的粗布麻衣可比,怎么咬都咬不下来。还好这时生丹终于赶到,马上把自己的衣服撕了下来,递给皇帝。
刘泱的手不停得哆嗦,他看见郑青的手臂被划了好几道,那人一直在破开伤口以保证静脉中的血匀速流出而不结痂凝固。刘泱一转头就看见了郑青使用的“凶具”——一根裂开的玉簪,立刻一把夺了过来,泄愤似的朝漆黑的林中扔去。
郑青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之中。
“为冰……为冰!”刘泱一手抱着他,一手拍着他的脸,涩声道,“为冰,你醒醒……你醒醒啊!”
“陛下,郑太傅在失温,”生丹紧张地忘了改称呼,他将原本给皇帝准备的裘衣递了过去,刘泱马上反手披在郑青身上。
“传太医令……传太医令,”刘泱嘴唇发紫,仿佛那地上的血不是郑青的,而是自己的,他欲将人抱起来往回跑,却被一只骨节有些过于分明的手按住了。
“陛下……”
那虚弱的声音就是刘泱的镇定剂,也是他泪腺阀门的开关,生丹第一次看见皇帝哭得不能言语,情绪宣泄到不顾外人在场,也毫无保留。
“……你在干什么?”刘泱将郑青的额头抵在自己脖颈间,紧紧抱着他,悲恸的情绪又忽然东奔西跑撞到了愤怒上,于是一边哭一边恼火地大喊,“你闹够了没有?!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生命和身体看得如此轻贱吗?!你一定要作贱——”
“陛下……”郑青抬起右手,用食指按住了刘泱的嘴唇,他此时脸色已经惨白得可以与这场初雪相比,和沉沉月光一样了无生气,已经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他的五官和表情也像是被低温和雪冻结了,连睫毛上都松松盖了一层雪花,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易碎美感。当刘泱叫他的字,那温热的眼泪才将冻躯融化。
“您看见……那个玉钩带了吗?”郑青气若游丝,开口却是这个问题。
刘泱的眼泪落得更紧了,他将手掌摊开,那个玉钩带已经在他皮肤上留下很深的印记,发青透紫,他这一路攥得力气,仿佛是要把这玉钩带嵌到肉里去。
“你是不是……”
“是,我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郑青的眼泪落到了嘴角的弧度中,“十五岁时……您送我的……玉钩带,可以……打开……”
此时躺在刘泱手心的玉钩带,就是分作两半的,它安静沐浴在月色和风雪中。
生丹提着灯笼,终于看清了刻在内壁的两行小字。
千秋萬歲。
長毋相忘。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