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变了脸色,又叩首道:“小儿不懂事,还请太子不要怪罪。请您看在他是您阿弟,又对您毫无威胁的份上,帮帮他。他未来一定会是您最得力的心腹之臣。”
刘璃马上明白了,是刘碧听命于母亲杀了周赵氏的母族,却又自己擅作主张,留下了周赵氏本人和她的儿女。这事也不知怎的被他母亲知道,连带着太子帮过他也一并坦白。
“毫无威胁?孤的地位还能有人威胁到吗?”刘璃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帮你而伤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义,我已经答应三弟为他保守秘密,并善待周赵氏一家了。”
“太子您要居安思危啊,”王姬面对着帝国未来的主人,强作镇定,“姜婕妤的父亲已经封为淮南王,兄长在长安为太尉,两个儿子将来也必然都是王。尤其皇子琼聪慧机敏,进退有度,很受陛下赏识呢。”
刘璃皮笑肉不笑道:“四弟才八岁,王美人这形容的仿佛他已经是林立一放,要与孤争天下的乱臣贼子了。”
“妾身常听闻,愚者看一步,智者见百步,王者虑他人之无所虑,”王姬越说越有底气,“睿智如您,怎会看不明白陛下所封功臣的崛起,正是要与皇后的外戚分庭抗礼——毕竟诸吕之乱,吕后干政,也就过去了几十年而已。”
大汉第一任皇后、太后吕雉,在汉高帝刘邦崩殂后,幽禁后妃不许她们随子就封国,而且杀了很多高帝的庶子庶孙,又破坏白马之盟大封异姓王,死后被朝臣清算灭族。周勃等老臣共迎代王刘恒——也就是后来的孝文皇帝,从此之后,刘姓皇室谈吕色变。
“放肆!”刘璃厉声斥责道,“你一个小小的美人,竟将当今皇后与作乱的吕氏相比!安的是什么心思?!”
“文皇后与今上恩爱两不疑,可是一段佳话,妾身怎敢置喙,”王姬的嘴角勾了勾,“但妾身不这样想,却搁不住朝臣的嘴这般说,更防不住这话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太子您应该尽早培养自己的势力,碧儿是您的亲兄弟,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威胁,您多提携他,同他往来,不会有任何嫌疑,天下人还要称赞你们兄友弟恭,谨尊孝悌之义。”
“如果您帮着碧儿隐瞒,而不是把周赵氏一家都处理掉,”王姬顿了顿,仰头看着太子,“万一事情败露——这私藏媚道之人的罪名,可有您一份。陛下难道会只罚他不罚您吗?太子,您深思熟虑,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陛下现在也不止是您的阿翁,他是天下的皇帝,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偏袒您吗?他一点都不提防长沙王吗?”
——威胁。
刘璃也是没想到,自己那个傻弟弟将这事泄露给阿母,马上就成了反过来要挟自己的利刃。王姬的生死轻如鸿毛,也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筹码,可就凭这么三言两语一分析,堂堂太子竟发现自己已然陷入被动中。
不能把这个女人留在三弟身边,她太不好控制。
刘璃这样想着,面色越发和善起来:“听王美人这一分析,孤却是明了了。我因这孝悌之义兄弟之情帮了他,反倒与他成了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姬终于稍微松了口气,但她也十分懂得见好就收,甜美地笑道:“正是此理,太子明见。小儿愚钝,又是个认死理的,妾身定督促他尽心尽力为您效命,还会为您留一份书据,即便在妾身死后,他也不会违抗您的指令。您安稳登上皇位之后,也别忘了为您卖命的兄弟。”
唯一看起来实在的筹码,其实也并不实在,这番话在当时的刘璃看来用处十分有限,因为忠于他的臣子又不止刘碧一个,就算这封书据有作用,那反过来不就是说刘璃身为太子,还要一直护佑羽翼未丰的刘碧吗。
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刘璃在心中直笑。因为没有实力的威胁,没有实力的买卖对弱势的一方有极大的风险,主动权永远在他这,而他已经从心底厌恶起了眼前这个自以为是还卖主求荣的女人。
“孤可以答应你,”刘璃和善道,“只是现在周赵氏已经在赵国落户,你知道汉律有多严格,杀人的代价很大,官府也一定会严查。”
“您是太子,您一定会有办法的,”王姬有些强硬道。
“那王美人来孤这一趟可真划算,动了动嘴皮,不但填补了三弟行为的漏洞,而且给他谋划了个好未来,”刘璃摇头笑道,“你我都是明白人,不用打许多幌子,您还是做些真正有用的事吧。”
王姬沉默半晌:“您想要我的命,是吗。”
“王美人真是聪明,”刘璃有些惊讶于对方的坦然,“孤并不想有人拿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孤。您和三弟已经得到了好处,却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没有这样的道理。”
王姬低下头,声音也闷了起来:“妾身给您留这份遗书信据,就是已经猜到最坏的结果了。”
“王美人的存在让我母亲心里难受了很多年,作为儿子,也想用你的命庆贺她登临后位,”刘璃无不讽刺道,“反正您守了这么多年,总算被父亲承认,如今也是得了美人名分的。儿子今天又有了托付,您应该心愿已了吧?”
王姬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她的镇定如同破碎的蛋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纹缝,声音开始颤抖:“诺,妾身会因失足落水而离开。但必须在一月望日之后。”
“为什么?”刘璃随口问了一句。
“一月丁未是陛下生辰,”王姬的眸子暗了暗,“妾身终于能给他斟酒祝寿了。”
刘璃颇有些讶异,他印象中父亲和这个女人难道不是只有一夜之欢吗,后来连面也没见过几次,还真有几分感情?说起来,王美人就算有了儿子,生下来之后再改嫁也不是不行。所以,王姬为什么不说她要走呢,大人原本就想送她离开。
不会再有人知道了,王姬朝着太子再次叩首:“碧儿就拜托您了。”
刘璃忽然烦躁起来,他点点头就让王姬赶紧离开,路上别被人看到,自尽时也不要被人抓住证据,他自己则开始陷入下一阵头脑风暴中。
刘璃其实也觉得留这一家人太过冒险,但真的全杀了,又会缺少牵制刘碧的工具,他还是希望手里能够攥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一封遗书。另外,杀他们也必须神不知鬼不觉——最好是病死。
刘璃从袖中拿出一个漆黑的盒子,上面绘着五彩神兽的图案,怪诞而狰狞。他打开盖子,里面赫然栖息着两只奇怪而丑陋的虫子,它们约是铜钱的一半大小,生着斑斓的外壳,外壳下是毛毛虫似的柔软身体。若让常居西南的土著来看,他们会凭借经验告诉你,越是斑斓的软体虫,越有剧毒。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虫,而是湘西的虫蛊。
刘璃唤了一声:“通和,把这两个带到邯郸,顺序为周家主母,主父,女郎,最后共同到周家郎君的身体中去……那两个妾室的子女——”
他想了想:“就先不管了。”
刘璃点的名,就是死亡顺序,中了虫蛊的人看起来会像是生病而亡。而两只相性不同的虫在体内的作用会相互抵消,虽然依然会影响中蛊之人的健康,但不会立即死亡。虫蛊会在体内繁殖,最多可以延长中蛊人一二十年的生存时间。
赵氏相关之人,刘璃只打算留下周家夫妇的长子,他似乎已经弱冠年岁,如果只留两个小的,他们也根本活不下来。另外,听阿弟所言,他与这位周郎君相识,更好做人情。
这样计划好,刘璃总算是安心了。少一张嘴,就意味着少一分泄露的可能,即便刘碧日后问起周家的情况,周夫妇病死而万幸挚友还活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战争之后,洪水之后,多有疫病发生,生死在天。
但可笑的是,天灾和人祸永远不知道哪个先降临。
首先,王美人死于皇帝生辰的前一天。
她竟然提前一个晚上开始了梳妆打扮,涂了厚厚的白粉遮掩老态,又上了胭脂遮掩病态,拿出所有的朱翠带在头上,穿起自己拥有的最华美的曲裾礼服——结果在黎明时分死在铜镜之前。
刘璃听刘碧说,她十天前精神状态就非常不好,有时很恍惚,有时会看见不存在的东西,然后情绪失控,大喊大叫:
不要来杀我!求求你!
我也是没有办法!
至少过了这个月!让我再看看他……让我在看看他!
或者,至少……放过我儿子……
听吓得不轻的宫人回忆,王美人似乎是被什么鬼神上了身,精神错乱。
一个美人的葬礼,十分简单,因为第二天就是皇帝的生辰,尸体一直停放到傍晚才入土,王姬位份太低,也没能放到盛陵中去,只葬在司马门之外。
刘碧白天不能为母亲掉一滴眼泪,但一向坚强的他却忍不住半夜跑到母亲墓前哭泣,刘璃当时就跟在他后面,却没有上前打扰。长安的一月还在落雪,冬风失了力道,有气无力也吹不散薄薄雪花,不一会就铺了那个跪在墓前的影子满身。
刘璃把伞放在三弟身边,自己淋了回去。
所以,王美人不是死于约定好的溺水,也不是死于太子的要挟或者暗杀,而是死于自己内心的鬼神。而九个月后,征和二年的十月,灾难沦落到刘璃和皇后的头上。
长沙王、外戚、文氏、郑氏被拔得干干净净,太子一朝被废,褪去满身光华跌落尘埃,刘璃从此与放在周家长子体内的两只虫蛊断去联系。
远在邯郸的周节,在发现监视自己一家的人消失之后,改回真正的姓名,带着阿弟阿妹连夜离开那里,仍然回到他们熟悉的燕国蓟城,重新开始生活。刚好当今圣上呼吁流民回到自己的家乡定居,并赐予登记入籍的百姓耕种的土地。周节之所以仍旧选择燕国,除了那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之外,还因为这里的赵氏曾被刘碧清洗得一个不剩,反而是最受信任、最安全的地方。
至于废太子刘璃——死亡和偷生面前,他选择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疯子,蛰伏在未央宫深处。
十多年后他意外地发现,自己不经意留下的一枚棋子,依然可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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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