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璃并不讨厌有个同父异母的阿弟，特别是由于这个阿弟身份卑微的原因，总是对他毕恭毕敬，对他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施舍感恩戴德。所以刘璃从阿母那继承来的占有欲，和从阿翁那继承来的控制欲，都可以通过这个人尽数得到满足。

　　七岁时第一次和他攀谈，刘璃才知道流言中父亲的庶子已经来了大半年，却一直跟杂役一样做苦工，连见阿翁和嫡母都做不到。

　　刘璃去杂役的住处寻宗弟时，正是酉时初，他用过了晚膳，打算转悠着消消食，结果发现那个小孩还在借着暮色劈柴。杂役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男孩终于干完活去灶房时，只剩下一点米粥和干饭，吃着吃着还有人叫他记得收拾灶房。

　　刘璃有些不忍，他的妹妹锦衣玉食，弟弟却只能过这样的生活。出于同情，他把自己晚饭剩下的炉饼拿了过来——已经有些凉了，但总归是常吃稻米的南方比较少见的吃食。

　　又脏又胆怯的男孩看到他马上跪了下来，叩首问郎君安，当刘璃扶他起来，又把炉饼递给他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询问确认了好几次后，才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阿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刘璃对他笑了笑。

　　男孩鼓起的腮帮都不动了，一边呆愣愣地看着他，一边含糊不清道：“您叫我什么？”

　　“阿弟，”刘璃捏了捏对方的脸，虽然两个人同一天出生，但他总感觉男孩比自己小很多，大概是有些营养不良的缘故，“你叫什么名字？”

　　“刘碧，”男孩落寞道，“君侯和嫡母都不认我，我并不是郎君的阿弟。”

　　“他们不认那是他们的，我认是我的，”刘璃七岁时同人讲话已经有了一种气定神闲又自信的感觉，“我只有两个妹妹，没有阿弟，你来，我很高兴的。”

　　幼年的刘碧感动不已，当真道：“兄长……”

　　“但是我不能改变阿翁和阿母的意思，”刘璃说，“你只能私下里这样叫我，我也会偷偷给你带烤饼吃。”

　　“谢谢兄长！”刘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其实两年中刘璃来的次数实在不多，后来刘碧和其它庶弟一道认祖归宗，对他仍然是毕恭毕敬，这让刘璃非常满足。比起其他人，刘璃也更亲近这个阿弟。

　　十二岁时刘碧入军营，刘璃在郑青和其他先生的教导下，开始试着处理赵国的事务。他做得非常出色，他很喜欢布置一切安排一切，然后得到百姓、大臣、奴婢赞扬和感恩戴德的感觉。刘璃想还想像父亲那样构建自己的君臣关系，刘泱和他从同县同里提拔上来的亲信非常相熟，私底下勾肩搭背，到行军打仗了又听从刘泱的命令，绝无二心。刘璃羡慕这种指挥若定的同时，却觉得君臣之间就应该有两三个台阶的距离。反正他是世子，也许可以尝试着推广自己的为政待臣之理念。

　　所以，当十五岁时刘碧终于从鷇队出来，刘璃马上就向父亲提出，想让他做赵国卫尉丞，协助卫尉统领宫廷卫军，实则是离自己近一些，成为被拉拢和培养的第一批臣子。

　　刘泱对他素来有求必应，直接忽视了刘碧想要前线从军，哪怕从行伍间的小卒干起的愿望，调他做卫尉丞。刘碧立军功的愿望又破灭了，他更贴近于世子的近身侍卫——当然，刘璃对他既有臣子的看重，又有兄弟的亲密，肯定不是一般侍卫和官员可比的。但对于刘碧而言，他已经逐渐开始习惯执行兄长的命令。

　　竟宁六年十月，孝悼皇帝去世的第六年，太后赵南风扶持幼帝登基代理朝政，也已经有六个年头。于内，汉廷已经无法忍受这个女人的胡作非为，于外，天下大势已经逐渐明晰，刘泱以赵国为中心，逐渐形成对长安的夹逼之势。所有人都明白，幼帝退位，赵王入主长安已经是不可逆转的形势。

　　仿佛老天都在帮刘泱似的，去年三月地震雷鸣，四月瘟疫，今年十月又出现了日食。

　　诗经小雅《十月之交》有言：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污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描写周幽王统治末年，朝廷政治昏暗，奸臣当道，天降异象。地震、闪电、日食接连出现。后来这些自然现象被看作君王失德，甚至是可以取而代之的表现，所以几代汉皇都非常重视日食，他们认为“男教不修，阳事不得，谪见於天，日为之蚀”。天官一旦监测到日食，皇帝马上就要下诏反省自己的过失。

　　当周幽王统治末年的景象再现，再加上赵国和长安的形势，刘泱不登基都说不过去。于是汉廷内以郝丞相为首，逼迫幼帝退位，共迎赵王登基——一如当年的孝文帝与周勃陈平等老臣。

　　但这已经不足以平息百姓的怨恨，他们骂赵太后为妖后，各种奇怪的传说哪怕牵强附会也要往赵南风身上套。再加上日食也被认为是“阴盛阳衰”和“外戚干政”的表现，所以，为了让曾经的罪孽由某一群人而不由“汉”来承担，也为了让赵南风付出应有的代价，长安和赵国，甚至是郡县官僚百姓自发开始一场对赵氏的清理。

　　赵南风被朝臣推到北阙腰斩，枭首，她的头颅被悬在长安城墙上遭万人唾骂。汉代从民至官，从布衣到天子，普遍迷信鬼神，认为她施用了“媚道”，才让孝悼皇帝对她迷恋不已。接着，又传他们一族的女子都是会施用“媚道”之人，体带幽香，凡是跟赵南风同族的，全都遭了难。

　　他们本身目标就比较大，因为从孝悼皇帝到赵南风干政，都在不断封赏赵家人，赵氏一族飞黄腾达，现在都成了百姓泄愤的靶子。百姓容易被仇恨所控，为了避免误伤和不必要的杀戮，刘泱在登基前就下令，只清理被赵南风封赏过的赵氏及其后人，而且不准私自杀人，一概送去官府处理，并设定了赏金，将缴获赵氏也算作军功。

　　刘璃作为世子，自然是没什么抢军功的必要，但他发现自己的阿弟似乎非常关注这个事情，并且提出想要带一队人马寻找藏匿的赵氏。

　　赵南风同宗的人也不是傻子，看到灭顶之灾即将来袭，有的背井离乡谋求生路，有的遁入荒山老林藏匿起来。刘璃一开始以为刘碧实在是想要军功，自己也束缚了他一年多，现在想做就去做吧，于是同意。后来却越想越觉得，刘碧眼中不是兴奋和渴望，而是担忧。

　　聪慧的世子又猜出另一种可能——赵氏之中有阿弟想救的人。

　　于是他尾随在刘碧身后，发现刘碧直奔蓟城而去，还真的缴获了上百名潜藏的、有过封赏的赵氏，也按照指令把他们带入官府处死。这份功劳足够让父亲对他赞赏有加，说不定还能给他母亲讨个名分。就在刘璃以为自己思虑过多之时，他发现了阿弟真正的目的。

　　他竟然偷偷将其中的六个人送出城去。以刘璃的能力，他马上查到这姓周的一家确与赵氏有牵连，主母就是赵氏中人，周家家主因为妻子的缘故由长沙调去长安为官，不过后来辞职，定居燕国。

　　也就是说，即便其他人不予追究，这位周夫人和他的一儿一女，都必须处死。

　　私藏赵氏的罪过是很大的，刘璃有些不满刘碧会做这种傻事，在重新抓捕了周家并将自己查到的档案摔在阿弟面前时，刘璃觉得有必要给违逆欺瞒自己的宗弟一些教训。

　　十六岁的刘碧面色惨白，他跪了下来，恳求道：“世子，周家一家于我和阿母有恩，周赵氏和周郎君也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求您看在——”

　　“这不是看在谁面子上的问题，阿弟，”刘璃揉着太阳穴，头疼道，“百姓需要一个交待，朝廷也需要一个交待。这十一年大汉内乱越来越严重，天灾异象频发。我有多大的本事，能给上天、百官、民意面子？”

　　刘碧仍然无法理解：“可他们从没有——”

　　“从没有做过坏事？”刘璃已经猜到阿弟会说什么，“照你这么说，那夷三族的罪名就是不合理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吗。但夷三族在大汉所有律例中却是最有效力的，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谈之色变。只要他们考虑到家人，就不会敢犯谋朝篡位有悖人伦的大罪，不去争他们不该争的。”

　　刘碧素来是说不过他兄长的，军营中的生活让他基本没有时间去读什么书，再说他也不喜欢，于是总被反驳的哑口无言。

　　刘璃叹了口气：“起来吧，阿弟，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救他们一家。”

　　刘碧咬了咬嘴唇，却并没有站起来：“我阿母曾经是周夫人的婢女，我在别苑病得快要死去时，周夫人还来帮过忙，周郎君也教了我不少东西……”

　　“好了，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刘璃了然，总而言之是要报恩，但报恩有时比报仇还要麻烦，“你这是在引火烧身啊。”

　　“我杀了那么多赵氏中人，只放过他们六个，不会有人发现的！”也许是实在着急，刘碧连这种毫无道理的话都说出来了，“世子……阿兄！求求您，如果您让我放了他们，我愿意许您驱驰，为您做任何事情！”

　　刘璃确实欣赏刘碧小小年纪这般胆魄与武力，他相信对方未来会成为一把利剑插入敌人的心脏，本就有意拉拢，一边施恩一边约束管教，听到这句话，他有些心动了。

　　“即便你要救他们，这种方法也是不行的，放出城去，然后随他们走动？一旦被发现你将会受到什么惩罚？”刘璃松了口风，但仍然斥责道，“应该给他们改换祖籍和姓名，然后让他们在规定的地区落户、活动，告诉他们必须守口如瓶。”

　　刘碧听这话便知道事情还有希望，他这个哥哥做事一向靠谱，连忙叩首道：“世子，求您帮帮我，您一直在管理流民的户籍问题，求您帮他们在赵国落户，我一定倾尽所有报答您！”

　　刘璃扶自己的阿弟起来，语重心长道：“既然你实在想救，那兄长也可以冒险帮这个忙。但你不应该瞒着我做这些事情，一旦你失手被其他人发现该怎么办？”

　　刘碧低着头沉默不言，刘璃蹙眉，语气越发严肃起来：“你有没有替自己考虑？你是阿翁的儿子——在这个关头，赵王的公子私藏媚道之人，你让天下怎么看大人？！他就要登上皇位了，你要在这个时候做他的绊脚石吗？！”

　　刘碧的瞳孔骤然一缩，摇头道：“不！我绝无此意！我不会做大人的绊脚石的！阿兄，我错了……我本来不想把事情闹大的。”

　　刘璃点点头，拍着阿弟的肩膀以示安慰：“我不会向大人提起此事，更遑论外人。阿兄会尽量帮你善后的，只是，你要为你这次的鲁莽行动负责。”

　　“……是，”刘碧在军营中养成的习惯，就是犯错了便要受罚，于是解开了上衣，却见兄长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看向书案。

　　“趴到上面去，”刘璃道，“六个人，软鞭六十下，你认吗？”

　　刘碧立刻红了半边脸，一边解穷裤的系带，一边嗫嚅道：“我认……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