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无声地离场,沉默无声地披了满身星光走回自远宫,燕王再没给周章一个眼神。
到底是周章先忍不住,甩开侍卫离燕王凑近了些,但一开口其实还是出于狡辩的心思:
“我真的有在好好罚跪!是琅琊王非得拉着我离开的……您不能因为这件事罚我吧。”
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周章只好继续道:“刚才,我也就随意那么一说,苌弘哥你也就随意那么一听,实在气不过那揍我也行啊……反正你家两位大人也不知道你打没打。”
还是没有回应。燕王的步伐很快,夜风吹得他腰间的绶带飞舞,宫灯的光芒影影绰绰打在地上,竟产生一种踏空而行的不真实感。周章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燕王,他有一种再也抓不住那人的错觉,心里开始慌乱起来——也许这回对方是真生了气。
“对不起……我知道苌弘哥是关心我,是为我好,”周章又换成软软糯糯的姿态,“我就是怕疼所以想逃……不是有意拿皇后压你的。”
“怕疼?”刘碧终于对周章说了宴席结束后的第一句话,“你让自己不疼的方式,不是改正错误不再犯,而是给自己要了块免责铁券?”
话里是诘问的意思吧,可周章完全听不出责罚的语气,仿佛是燕王随口一问,自己的事再跟他没有关系。
“我……”周章一时语塞。
“也许我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刘碧忽然道。
“苌弘哥……”周章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连忙拉着那人的袖子央求道,“我知道错了,我是脑子不清醒才会央求皇后的……我很感谢苌弘哥对我的管教,真的!”
他们终是到了自远宫的宫门,燕王撇下周章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寝,周章急得不行,竟大着胆子伸手往前一拦道:“你别走啊,别生我气了行不行,我这就把戒尺藤条都给你拿过来,随便罚,你不要不理我……”
“扔了吧,”刘碧轻声道。
“啊?”周章彻底呆住。
“皇后的指令不但今天有效,以后也有效,”刘碧推开周章,继续往前走道,“孤不会再管你了。明日备车,送你回燕国,或者,你改主意了,想留在长安做官,都行。”
“……不要!”周章一把抓住燕王的手,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别赶我走!我……我错了,不是不让您管也不是讨厌您……”
刘碧将周章的手拿开,径直进了房门,对着两个守卫道:“把桓安侯送回屋,明天备车……”
“不行您不能赶我走!”周章直接跪了下来,像是撒泼似的抱住了燕王的大腿,“我不走!哥哥都同意我把您当作亲父兄了,您不能不管我!”
不提周节还好,一提周节燕王的负面情绪更高涨了,他忽然不明白自己这十年间到底在干什么,真的有意义吗,坚持着一个母债子还的原则,卑微地乞求原谅,搭上自己的婚姻,对眼前这个人倾注了比血亲更多的心思,但加官进爵换来的仍是某人冷眼相对,出于关怀的警戒责罚反被拒绝、记恨,他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他只有这种带着枷锁活下去的方式吗?
蓦地,刘碧又想起父亲的话——别为我们而活。
他好像还是犯了这个错误,他依旧是一根菟丝子缠绕在柏木之上。
“周乐竟,我觉得我们不必这样,”燕王低头看着他,“你痛苦我难受,还不如以普通的君臣身份相处。你自去寻你兄长管教,而孤绝不会对一个臣子动手。”
周章愣愣地听着:“您说什么……”
心一寸寸凉下去,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连能不能挽回都不清楚。那轻轻松松向皇后张嘴求的,仿佛是一根钉子,狠狠扎进了燕王心里。
“苌弘哥你不能不要我啊……”周章鼻子一酸,咧嘴哭了出来,不同于挨打时的声嘶力竭,这声音不是很大,听来却足够酸心悔恨,“我错了……对不起!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别赶我走……”
“我是认真的,章儿,”燕王叹了口气,任由周章拉扯着自己袍服的下摆,“这是孤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也许陛下的君臣关系很复杂,但在孤这里它最是简单,忠廉奉公,便可以得到匹配的官职和利禄,不用耗费太多感情,也能保持一定距离,你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
“不我不喜欢!”周章声泪俱下道,“我不要跟你做普普通通的君臣,苌弘哥,我真的错了,悔得肠子都青了……您还叫我章儿好不好?”
“你既然不喜欢戒尺和藤条,我又何必为难你、让你恨我呢,”燕王道,“陛下问你想要什么,你下意识只求了这个——还不明白吗?其实你对我的管教非常抗拒,厌恶由来已久。”
“我当然不喜欢藤条戒尺!”燕王往里走几步,周章就拽着他膝行几步,哭得鼻子都红了,“我喜欢什么藤条戒尺?我喜欢你不就行了?!我没有恨你,只是——”
“来人!”燕王大声打断了周章的陈情,“把桓安侯带回屋——”
他刚想说关起来,又想想自己才说过只以君臣之礼相待,可他刘碧又怎么会限制一个臣子的自由,不免有些头痛起来。
“你想在这就在这吧,”燕王最终放弃了,只是扯开了周章的手,“冷了就回屋。但别吵闹,宫里的人都睡下了。明天要各封国要清点上贡的礼品,起很早。”
周章立刻减小了声音,可怜巴巴道:“苌弘哥,我真的……”
“啪”一声,房门关上了,只剩冷冽冬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纷纷劝桓安侯赶紧回去。
“今天冷得厉害,”一人口鼻之间哈出白雾,搓了搓手道,“您还是回去休息吧,弄不好要下雪的。”
周章咬了咬牙,站起身跑了——他并不是就此放弃,而是回自己屋里翻戒尺去了。果然,一柱香过后,寥廓凄冷的视线中又出现了那个不算强健的身影,周章重新在门口跪了下来,敲敲门,按照兄长曾经对他的要求举起戒尺,哑着嗓子道:“苌弘哥,我……我把戒尺拿来了,你罚我吧,好不好?至少让我给你说声对不起……”
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亮着的幽幽烛火都被掐灭了。
“你要是不见我,我就跪到你第二天醒来!”周章下定决心道。
“桓安侯,您这又是何必呢,”守夜的侍卫劝道,“燕王根本没让您跪,这传出去,还以为他把您怎么着了呢。”
“我自愿的,我做错了事,就该跪着等罚,”周章稍微放大了声音,希望屋里的人能听到,“你们谁也别劝我,守好夜就行了。”
侍卫自是不敢再多言,心道这小郎君好生奇怪,赶着上前领罚,也不知道究竟是惹了什么祸端,把温厚的燕王气成这样。
一时间,萧瑟的冬风中,只有枯叶打着旋坠落的声音。周章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两条胳膊也绷得如同木棍一样,曾经,若是无人盯着他罚跪,他都是要偷偷给自己放些水的,现在却再也不肯,仿佛燕王真有隔墙观物的本领,能看到他认错的诚恳态度。
但这个姿势本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半个时辰后,那手臂就像是灌了铅似的,沉沉往下坠去,又酸又痛,肌肉都在发抖。周章不得已放下戒尺,活动了半柱香的时间,又马上拿起来举平。
也许屋里的人已经睡着了,根本没听见自己一开始的话,但周章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该有那样的思想——打是给燕王挨的,跪是给燕王看的。虽然周章确实是希望燕王能推开门看看他,但那也只是他想向后者表示,自己是诚心认错。
又过半个时辰,周章休息了两次,他察觉到自己撑不住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而膝盖也开始发酸。圆滚滚的月亮爬上了屋檐刻有“长乐未央”的瓦当处,气温越来越低了。周章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下意识缩紧了身子,便听见身后又道:
“桓安侯,我们要轮班了,您听下臣一句劝吧,冻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没事!长安这点小风,在我们燕国都是秋风……送爽,”周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结果一开口,上下牙都在打颤。
果真是“送爽”啊。
侍卫无奈叹了口气,跟接班的嘱咐了几句,结束了一天的辛劳。而周章的自罚却仍在继续,除了寒冷和酸痛,困意也开始连番袭来,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成了蹴鞠,根本就放不到脖子上,放上来就要掉下去。这三种痛苦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周章牢牢套住,不断消磨着他的意志。
“啪嗒”一声,沉重的戒尺从手心滚落,而周章也眼前一昏,歪了过去,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瞬间清醒了。
“桓安侯,您没事吧,”新来的侍卫连忙上前扶他,生怕这小祖宗出了什么事他担待不起,“您都跪了好一阵子了,该回去歇歇了。卑职明天会转告燕王,您前半夜一直在这的。”
这个侍卫比之前那个会说话多了,但周章仍然不肯。
“不……不行,”他迷迷糊糊道,“我,就要跪到他出来……”
疼痛带来的清醒只是瞬间的,就像是海浪拍打着沙滩,不一会便要退潮,但这给周章提了个醒——他还有挨打这样提神出汗的选择。
于是伸出左手绷直,右手握紧了深黑色的檀木尺,周章做了很多次的心理建设,戒尺摇摇晃晃就是打不下去。他本就怕疼,自己罚自己更是难上加难,但想想来长安之后犯的事,说的蠢话,周章生怕再也挽不回燕王。
狠狠一咬牙,戒尺就带着沉沉的风声敲了下去。周章是闭着眼胡乱打的,所有根本没落在手心,而是咬在了指尖,顿时钻心的疼痛顺着青筋血管直往心脏冲去。
周章险些疼出了泪花,一口气在喉咙里吊着,咽不下去呼不出来,缓了好久心跳还是砰砰的。低头一看,左手指甲缝里直接挤出了瘀血。
他是真没本事控制好力道和角度,只疼不伤,再来两下手都能给自己打废掉。于是周章默默打消掉了自罚的念头,困了就掐自己一把,固执地等着燕王出来。
这个夜晚实在太过漫长。周章看着天空从月明星稀到泛起鱼肚白,侍儿挑掉了投下光影的灯芯,他不断重复着从寒冷、困意、疼痛、清醒,再到疼痛的过程,却终究没有在太阳出来之前等到燕王开门,把整个身子散架似的自己,抱回屋子里。
但时间到了,刘碧总是要出来的。
当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周章的上下眼皮正打得难解难分,他一个激灵跪直了身子,看见燕王的面孔时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甚至也没注意到那人跟自己一样顶了两个黑眼圈。
“苌弘哥……”周章捏了捏冻僵的嘴唇,激动道,“我……”
但燕王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对于周章跪了一夜的行为,没有发表任何评价,甚至没有一丝意外的情绪,绕过他便离开了。
周章完全呆愣住。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仿佛从两边掰开,痛到无法呼吸,痛到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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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