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待着父亲的传呼,尤其是已经成年离开长安为王的皇子。他们以为今年还是像往常那样,父亲会挨个询问他们的近况,结果这个由来已久的惯例,竟然被一阵近乎于疯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打断了。
未央宫中,承明殿前,天子脚下,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而仿佛是极有默契似的,所有人脸色一变,都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来人啊,”姜皇后第一个呵斥道,“把那个疯子给孤——”
不幸的是,还不待承明宫的陛戟亮出刀剑,那震天的脚步声便咚咚咚跑了过来,随着一阵响亮而嘈杂的痴笑,某个白色的影子向着门槛一跃而过——像是一碗水入了沸油,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来人正是废太子,刘璃,那个十三年前疯掉的罪人。
他的疯病不严重时只是不太认识人,就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严重时动如脱兔,时哭时笑神志不清,是真正意义上的“脑子有问题”。
当今圣上的母亲早亡,所以长乐宫基本没什么重要人物居住,刘璃便被迁到了那边西北角的一处冷宫,有专人照看。类似于家宴的活动也基本不被允许参加,唯一出门的机会,可能就是祭拜祖庙,这还得看他的病情,如果疯得不太严重,就会被顺道拎着一起见祖宗。
说起来,刘碧也好久没见过他这个仲兄了。
他的兄弟姐妹唯恐避之不及,或离席或失态,大呼是谁把疯子放进来的,然而久不见天日的疯子似乎对他们也不感兴趣,他大声欢呼着。
“这里好漂亮好宽敞!”刘璃张开双臂,脏兮兮的下裳转出一朵残败的花苞,那披头散发的疯癫模样便足够让人心悸,“好香啊……这是什么,我好饿——”
他伸手要去拿炙肉,却在偏头时看见了主座上的人,顿时像剪断提线的木偶一样,停止了所有举动,木愣愣地望着对方。
同时,皇帝也在看着他,神色凝重。
下一刻,刘璃忽然如同幼儿似的大哭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向父亲。
“阿翁……阿翁!”
“快来人!”皇后尖叫起来。
陛戟赶紧上前追逐,刘璃却已经泥鳅似的滑到父亲面前,他在抱住刘泱的前一刻,脖子被人用麻绳勒住,那些力士想要把他拉开,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把刘璃勒得直翻白眼。
但他仍然将胳膊伸向刘泱,仿佛是够不到星空的孩子。
“给朕住手!”
皇帝呵斥道,吓得陛戟一脱力松了绳子,刘璃猛地失去束缚,便刹不住向前的惯性。他尖叫一声,在重获呼吸的同时,撞翻了食案上的漆器,扑在了父亲怀里。
“陛下!”姜皇后着实被吓到了,她也逃一般离开了席位,又惊又慌地对着停手的陛戟说,“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
“朕说住手!”刘泱怒斥道,“听不懂吗?!”
大殿中出现刹那静寂,除了刘璃急促的咳嗽声,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陛下……妾身……”姜皇后脸色煞白,呼吸仍不平缓,然稍微冷静过后,她知道自己确实失态了,“妾身是怕您……受伤。”
“他是索命的厉鬼恶煞吗?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岁小儿吗,”刘泱皱眉道,“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就大失方寸!你这皇后是怎么当的?!”
相当严厉的指责了。姜氏的脸已经没了血色,豆大的冷汗直往外冒,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眶迅速泛红:“陛下息怒,是妾身不识大体,失了方寸,但妾身确实是出于……”
“阿翁!”怀里的人探出头,再一次打断了皇后的话,这回声音却是带着哭腔的,“阿翁!璃儿好想你……你何时回来的?为什么不见璃儿呢……”
刘泱望着怀里犯疯病的儿子,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些许复杂情绪,上一次他见到这个似乎永远停留在四岁的孩子,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但他很显然不想回答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便避开目光,摆了摆手,示意陛戟拉开刘璃,又嘱咐到:“送他回宫吧,喂点药。”
这句话换来了刘璃更加急切的挣扎和哀嚎,他抱着刘泱的脖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手:
“不……我不要,阿翁不要丢下璃儿!璃儿不该玩刀剑把自己的手划伤的……璃儿知道自己错了……求您,别扔下我……”
他说的似乎是四五岁时的一件小事,可能也是这个从小没挨过打的天之骄子唯一受过的惩罚,这惩罚跟父亲刘泱还没多大关系,是母亲文氏罚他跪小黑屋,前者只是顺带同意。
“璃儿知道错了,求您给阿母说说,”刘璃惶恐又亲昵地贴着父亲,央求道。这个动作如果真让四五岁的孩子做,应该会很可爱,但刘璃和燕王刘碧其实是一样大的,于是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阿翁……阿翁最疼璃儿了是不是,求您给阿母说说,别让我回去了,”疯子继续情真意切地胡言乱语道,“那边太黑了,璃儿好害怕……”
“对了,阿母呢,阿母在哪啊……”刘璃抬起那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眼睛,四下环顾,却看见衣着华贵的姜皇后。
“你是谁?”他松开抱着刘泱的手,甚至跑到姜皇后跟前,气鼓鼓地质问道,“凭什么坐在我家阿翁旁边?”
姜皇后原本是向天子跪着的,看见疯子跌跌撞撞向他跑过来,吓得连站都不会站了,她一个趔趄向后跌坐,目睹着刘璃的黑爪伸向自己的衣襟。
她尖叫一声,闭上了眼睛,但片刻之后却并没有受到想象中来自疯子的攻击。
“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抬回宫去,就让他在这胡言乱语伤人吗?别用绳子勒,也别伤了他。”
听见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姜皇后才敢颤颤巍巍睁开眼睛——果然,她看见皇帝挡在自己前面,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拦下刘璃的所有举动。
姜氏长舒一口气,在安下心来的同时,眼睛泛起些许泪花。
“娴君,没事吧?”皇帝偏过头问她。
姜氏感激地摇摇头:“谢陛下……”
那疯子总算是被拉了下去,他尖叫着挣扎着,再一次让所有人的耳朵遭受一场折磨,他似乎极端看不得父亲竟然挡在别的女人身前,便又哭闹起来。大殿中人陆续露出嫌恶的表情,以袖掩鼻,仿佛是见了什么污秽的东西,只有刘碧和长兄刘瑜对视了一眼,都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悲凉和无奈。
只有他们知道,这个嫡出子曾经有多自信从容,惊才艳艳,有多得父亲宠爱。刘碧虽然曾经羡慕乃至于嫉妒幼年的刘璃,今昔相比,此刻却根本生不出落井下石的心思。
但就在刘璃被拽着走到内殿正门的时候,远远又传出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喊:
“哎等等等等……你明明……答应过我!好好走路不乱跑的!”
混乱的承明殿再添嘈杂,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人都能来闯一闯中朝的礼殿了,在座的皇子公主们脸上皆是忿色。虽说当今天子与孝悼皇帝不同,不好诸般规矩,但今日守班的黄门和侍儿,不受罚都说不过去。
只有燕王刘碧听见这句话,当场变了脸色——并不是它的内容有什么特别,而是这个声音……
身着靛色袍服的青年跟着疯子随后而至,他似乎追着后者跑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连闯了承明殿都不知道,或者说,他究竟是怎么又旁若无人闯进来的,简直就是个迷。但这些对燕王而言都不重要了,他在看到那张小脸的瞬间气血上头,一口气堵在胸口。
因为来的人是周章。
那个本该在自己屋子里跪着好好反省的惹事精,此刻却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种场合,而且跟另一个麻烦搅和在一起,有机结合成更大的麻烦。
简直就是麻烦妈妈给麻烦开门,麻烦到家了。
于是,连疯子都没让他产生半分惊慌无措的燕王,这回真的失态了。
他顾不得高堂在上,也顾不上询问缘由,只狠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吼得房屋都要抖一抖:
“周乐竟你在干什么?!谁让你出来的?!三番两次地惹事,你这双腿还打算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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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