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打行了加冠礼离开长安后，刘碧对于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弟弟妹妹，已经不是很了解，也不太在意。所以当他在去往承明殿的路上，看见父亲抱着三四岁模样的男孩逗弄时，险些没反应过来。

他身旁跟着何婕妤，锦衣华服，略施粉黛，头戴银步摇，手挽翠宫绦，如同冬日里的一弯新柳，笑容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好了好了，快下来，自己不会走路了是不是，”她笑着擦了擦皇帝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对着小儿子道，“别累着你阿翁。”

何婕妤名知意，人如其名，宫中风评极好，不但待下人宽容，而且善解皇帝心意。她原本是宫廷歌女，天子登基第二年就被看中，封为美人，后来生一个孩子就往上提一爵，现在已是宫中唯二的婕妤，十多年来荣宠不减，力压姜皇后。

皇帝怀里抱的，应该是他们的小儿子，排行十六的皇子璞。

“不嘛不嘛，阿翁一点都不累，是不是，”小孩奶声奶气道，一手拿着刀扇玩，一手抱住了刘泱的脖子不松手，“是不是呀，阿翁。”

刘泱往上托了托男孩，笑道：“不累！你阿翁还不老呢，就是你阿母瞎操心。”

这一家三口似的祥和画面十分具有感染力，一下子就让刘碧回忆起自己童年时那些可笑的幻想，那些存在于脑海中的太平日子的普通生活终将变成现实——但对象永远不可能是他和他的母亲。

刘碧非常识趣地想错开半条道路，毕竟他的出现尴尬又不合时宜，驻足时，却被瞟向这里的皇帝叫住了。

“三儿，”他朝这边喊了一声，“你过来。”

刘碧脚步一僵，只好趋步前行，叩拜道：“儿臣问大人安，大人万岁。”

起身，又朝何婕妤颔首示意。

“燕王，”对方款款回了一礼，还摇了摇自己的儿子道：“璞儿，快向你三兄问安。”

男孩认生地盯着刘碧看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哦，就是那个去年围猎拿了第一的阿兄！”

“对，就是他，”刘泱并不掩饰对三子的青睐，“今年还替你五兄收拾烂摊子，把匈奴人都收拾了。你可要向他学习，马背上的功夫也不能落下，知道吗？”

“知道！”男孩兴奋道，“璞儿可喜欢舞刀弄剑了。”

“大人过誉了，这也不是儿臣一个人的功劳，”刘碧对于这种直白的夸奖有些不知所措，“每一个将士都为这场胜仗出了力。”

刘泱满意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对了，他们在战场上以命相博，为的也就是那点军功，封妻荫子。你身为燕王，不能亏待了他们。”

皇帝自己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天下刚平定时，连颁三道诏书：

第一道，安民。那些因为战乱失去土地成为流民的人，重新获得户籍和土地，在十一年中因为天灾人祸自卖身为奴的，免奴婢身份。

第二道，招贤。凡各地公认的明德贤者，要亲往劝勉，派车送往长安。

第三道，封功，三王四十二彻候七十八关内侯，按爵级赏赐房屋。皇帝称王后跟随的将士和官僚，当代除赋税徭役，称王前就跟随的，世世代代免除赋税徭役。

这三道敕令一出，刘碧走哪都能听到百姓和功臣对于父亲的歌颂，甚至夸他是高皇帝在世。

这也就是为什么，刘碧自己曾经也受到不公待遇，童年几乎在被忽视中度过，仍然尊敬他父亲的原因之一。

刘碧提得了剑弯得了弓，却是个极度讨厌战争的人，他重武轻文的原因，也无非就是——止戈。

止戈为武。

他父亲做到这一点了。

刘泱把小儿子放下来，对何婕妤说道：“我跟三儿说点事情，你带着他到承明殿后便离开吧，晚上我再和璞儿一起去你那。”

何婕妤再得宠也是妾，诸皇子拜的也不能是她。

何婕妤不舍地点点头：“那妾身等着陛下。”

刘泱看着妻儿走远，这才示意刘碧边走边聊，开口第一句竟然是：

“去年围猎第一，朕赏了你一把良弓，今年你想要什么？”

“今年不是还没比吗？”刘碧奇怪道。

“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你给朕赢，榆木脑袋，”刘泱笑骂道，他手中把玩着刘璞落在这的刀扇，此时玩笑似的调转扇头用柄部敲在了刘碧身后。

劲头不大，而且衣服厚，奈何刘碧昨天才挨完打，难免为这一下倒吸凉气。

“唯……”刘碧吞字道，“孩儿一定竭尽全力。”

“尤其是那个南越国，虽然向汉俯首称臣，可那边大都不是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刘泱面色冷了冷，“听斥候说，今年那边还找了个什么壮士做三公，力不配位，就是为了赢第一，还能勉一年赋税呢。”

南越国自高祖十一年俯首对汉称臣之后，基本都是不干涉中原政权变革的藩属国，对中原弱势则叛，盛强则附，他们在刘泱称帝第二年才重新归顺。至于围猎拔得头筹勉一年赋税徭役，很明显是皇帝对于燕国戍边将士和百姓的犒赏，也是对燕王的嘉奖，燕地苦寒，换个名头多给点罢了。

“刘球要是能跟你似的，朕不也少操点心，”刘泱一提起他就来气，“看看为冰惯着他，都惯出什么来。”

“太傅虽然宠爱五弟，但不会偏袒任何一个皇子的，”刘碧笃定道，“球球不热衷于武艺，再怎么逼迫也没用。”

“罢了，他也就只能做个合阳候虚度年华了，”刘泱摆摆手。

那宽大衣袖在空中划过的弧度就像一把刀，割开了燕王的内心，他从这话当中听出了失望和放弃。

童年时，他也曾经怀疑父亲是不是已经将他彻底遗忘，为什么能在给一个儿子大摆生辰宴席的同时，坐视另一个儿子染了风寒发热险些死去。所以后来他无论如何也要一身兵甲地往前冲，军功反而是次要的，他想要的是来自于君父的认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呢，能不能把给仲兄的爱，分给他一点。

这是刘碧幼年最真实的想法，现在他到了而立之年，梦想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实现了。

仲兄刘璃，太子之位被废，自杀未遂成了疯子，他却凭借军功得到父亲的认可、赞扬和偏袒。

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只能守着透风的房间，提心吊胆地等着父亲凯旋，却眼睁睁看着他只抱起仲兄关怀备至的……一个“意外错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如今他不止有长安的家人，还有燕国的家人，不需要仅仅用缺失的父爱和畸形的母爱来填充感情空白，他有爱他的人，同样也可以去爱别人。

厚重少文的燕王于细事不敏，有时却抱有天马行空的幻想，当他第一年赢了围猎获得丰厚的赏赐，想的竟然是——能不能回到过去，把它们都送给那个，惶恐而自我怀疑的总角少年。

“大人，如果儿臣赢了，”刘碧跪了下来，仰头望着父亲，“您再给球球一次机会……您别放弃他，可以吗？”

“什么？”皇帝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要的赏赐是——”

“再给五弟一次机会，”刘碧道，“打也好，骂也好，别放弃他……”

刘泱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盯着儿子的眼睛，只看到了认真和笃定。

“这叫什么赏赐……”他负手踱步了几圈，蹙眉道，“别跪着了，地上凉。”

“——朕答应你。”

刘碧还记得那年因为帮太傅说话，自己被踹下了台阶，今天他都已经做好被骂少管闲事的准备了，结果竟然得到了许可。

“谢大人！”燕王喜出望外，重重磕了个头。

“呵，以前送你宝剑良马，也不见你这般开心，”刘泱哼了一声道，“还不赶紧起来，再聊几句，你就赶不上时辰了。”

刘碧连忙站起来，追上自己的父亲并保持落后半步的距离，便听见皇帝继续道：“以前又不是没打过他，屡教不改！像你，以前朕打过你吗？没有。你不照样让人省心。”

“大人责罚过儿臣的，”刘碧愕然道，“您不记得了？”

皇帝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对方信誓旦旦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这回真的绕到刘碧身后，扬起刀扇的柄部打向了对方的小腿。而那几个跟着的陛戟和侍儿，以为皇帝真发怒了，纷纷叩首一片。

“比武时揍你那两下，也叫罚你？你还记起你老子的仇来了？”

燕王措不及防地挨了一下，便也顺势跪了下去：“不是的……”

“不是的？”刘泱冷笑道，下一笞落在了儿子的屁股上，“你是没见过刘球怎么挨的打？你们能一样吗？还是说你以后都不想进戒宫了，滚过来让朕罚你？”

第三笞落下的时候，刘碧真的出了一头冷汗，父亲是用了点力气的，最重要的是他昨天的伤还疼着，那些地方恐怕会再次出血。

“不是的……是您龙潜时，”刘碧艰难又焦急道，“我八岁，您封武安侯没多久……”

刘泱迟疑了一下，等他真从脑子里调出那段记忆时，更加生气而无语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他&娘&的怎么还记那么清楚？！你挨了几下啊？当时的情况你不该挨吗？！这么值得记挂，对你老子不满可以直说！”

连续四五笞打下，刘碧连话都迟了半拍，废了很大劲才没让自己往前倾斜。他两手抓紧了衣袖道：“真的……没有……呃啊！没有不满！”

“儿臣……很感谢大人能管教我。”

是实话，对于刘碧来说，巴掌和糖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它意味着关注和亲情，而在那回挨打之前，他既没巴掌也没有糖，他只得到了让他痛苦了一整个童年的忽视。

忽视，让人绝望的忽视，仿佛根本没有这个儿子和他母亲的存在。

而八岁之后，他明白父亲至少是在乎他生死存亡的，就这一个念头，是他撑下未来苦难日子的精神支柱，和拿环首刀砍死敌人的动力。

但是，他以为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转折点，他的父亲记不清。

燕王感受着心中的酸涩和疼痛，忽然觉得身后的煎熬都不算什么了。

“你……”皇帝盯着刘碧紧紧闭起的双眸，落下木条的手迟疑了，“算了，管你是什么想法，挨都挨过了，别老是盯着以前的伤痛看。要是都这样，那人还活不活了。”

他把刘碧捞了起来，语气缓和了些许：“朕忘了你昨日才挨过，刚才打得疼吗？”

刘碧沉默地摇头。

皇帝将刀扇扔给跪在一旁的侍儿，又对他叮嘱道：“回去记得上药，不然两天后的围猎，马背上颠簸不好受。”

“不碍事的，”刘碧垂眸道，“挨多少，儿臣一样可以赢。”

刘泱愣了片刻，骂了一句驴脾气，转身走了。

君父远去的身影印入了刘碧的瞳仁中，东方石渠阁的楼宇成了最称那位帝皇的背景，雕栏瑞兽上方那翻滚变化的火烧云散发橙色的光芒，洋洋洒洒铺在通往少府的宫道上。那人头上夹杂在黑发中的白发，此时却也无所遁形，都被染上金银掺杂的颜色，刻画着岁月痕迹，以及三十年间整个汉王朝的兴衰沉浮。

燕王这回没有再跑那么快跟上去，他落后了半条宫道的距离，沉默相随，脑海里却是八岁那天傍晚的景色，恰与此时十分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