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戛然而止。
冬风折断了窗外的枯枝,刘碧仿佛听到了雪落的声音。昨晚他睡得并不好,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当时也是一个难熬的冬季,与现实的时令重合了。梦里除了征战杀伐,就是殷红的血,滚烫的水,实在让人静心不下。
卯时过半,周章还在睡梦当中,刘碧走到他的房间,给他掖了掖被子,抬头时又望见了北方那座巍峨的、俯瞰一切的汉宫。
刘碧十六岁其父入主长安,二十岁便受封燕王离开,实际上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四年。但就这四年经历,也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其中之一,就是他今天的目的地,戒宫。
他那个平定诸侯重打天下的父亲,登基前便有六子二女,登基后出生的孩子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而且相当一部分没见过几次,疏于管教。于是太傅郑青任职之后,就给他们每个人量身定制课业,与之相匹配的还有一系列奖惩措施,戒宫就是在此时建造的。
顾名思义,戒宫,就是惩罚犯错误的皇子的地方,而这套模式即便在长沙王谋反案后,也没有更改。
未央宫中除了后妃居所,哪个地方皇子们不是随意出入,但戒宫不行,戒宫每个偏殿还都有不同的编号和用途,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然,没人会愿意来的。
即便刘碧已经长到三十岁,可仍然对于其中的惩罚措施心惊,有些他受过,有些他只是听兄弟说过,足够成为儿时的噩梦了。大人和太傅对他们都很严格,即便连后妃求情都没有用,该罚多少就是多少。所以其实包括刘碧在内的很多人,都被培养出了这样的思想——平民受汉律约束,我也受家规宫规的约束,我并非可以随心所欲。
成年之后,一岁一回,燕王也很熟悉这里。冬天探出墙头的枝梢都已经枯黄,很难听到虫鸣鸟叫,刘碧哈了一口气,吐出一圈白雾,就像他杂乱的心思。昨日噩梦连连,而反复出现在梦中的人,就是他阔别一年,即将要见到的太傅。
宫门外的守卫对刘碧行了一礼,告诉他应当去心殿仲春室——仲春是一个编号,大体上能看出来犯错和受罚的等级,孟最高季最低。往年刘碧比武输给父亲,去的都是季一列,今年竟然高了两个等级。
燕王不再思索,在廊前便脱了鞋,走到对应的门前轻轻敲击着。
门被打开,明明外头阳光正好,里面却很阴暗,只有几盏烛火,高墙上的窗户透来吝啬的几束光线,正洒在身着青色袍服的男人身上,他正同奴仆说些什么,听见门响,便回头望去。
“苌弘,你来了。”
这声音相当悦耳,而且有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感觉,仿佛看到一汪碧蓝色的湖泊,连天空和云层都要倒映在湖泊的怀中。说话之人显然已经不再年轻,本音调高,语气调低,落差之间仿佛已经在向听者说明,他是个遭遇颇多的人。
“碧问太傅安,”刘碧叩拜道。
那人就是当朝太傅,郑青,他比皇帝小了几个月而已,应也快到知天命的年岁了——刘碧同周章简单提起过这位,他是长沙王谋反案牵连人群当中,难得的幸存者。
一晃十三年都过去了。
“快起来快起来,我好久都没见到苌弘了,”郑青连忙去扶,“燕国还好吗?你近来又如何。”
刘碧抬头,借着摇曳的烛光,时隔一年又看清了那张脸——它给人的感觉与梦中差别不大,似乎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不会因为苍老而衰败。郑青无疑是美丽的,而且是超越刘碧所见任何女人的美丽,当然,也只能是女人,因为按照汉人对男子的评价标准,他又无疑是丑陋的。
没有胡子,只这一条便把郑青划在了美丈夫的界限之外,个子不高,没有豪迈英霸之气,尚武的汉人便看不上这种类型。可若以评价女子的标准衡量,郑青担得上世无双三个字。即便现在美人已经迟暮,仍然风韵犹存,那种优雅温婉的气质,只会随着岁月沉淀,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睛。
“都好,谢太傅关心,”刘碧盯着郑青的双眸,仿佛陷入了视线的漩涡。
“这回跟陛下比试,有没有找到些感觉?”郑青拉过了刘碧的手,往里面引,“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许下这个规定,非要和你切磋,每年如此,每年都要让你挨一回打。”
确实很奇怪,自从刘碧二十岁离开了长安,皇帝便以切磋为由考验他的武力,输了就要领三十下板子,结果刘碧真的年年输,一直输到三十而立。
“碧也不清楚,”他摇摇头,“陛下自有他的用意,也许是提醒臣不可懈怠吧。但今年碧仍旧没有赢过大人,我们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郑青点点头:“你能这样勉励自己自然是好事。”
屋子里除了放有各种工具的木架和一个较高的座台之外,便没什么东西了,郑青先一步坐了上去,示意刘碧趴过来。后者似乎颇感意外,之前他是自己趴在座台上,太傅负责惩戒。
“以前是三十下,你挨也就挨了,”郑青解释道,“你身为诸侯王,不按规定又无旨意提前至长安两天,这数目就翻了倍,三十戒尺,三十藤条,不太好受,我这样你舒服一点。”
虽说是商量的语气,但刘碧并没有拒绝的权力,进了戒宫,怎么罚,什么姿势,有没有附加条件,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如果刘碧能选,他断然不会再像孩子一样窝在老师怀里,但他现在也只能如此。
郑青一手环抱着他的肩膀,一手理着他的鬓发,这种亲密的动作总能让刘碧想起故去多年的母亲——这才是他抗拒的原因。郑青就像是给雏鸟梳理羽毛的雌鸟,那种温柔几乎是致命的,无解的。
配上身后的责打,两相对比,本就是一种折磨。
戒奴把刘碧的袍服撩开,固定在腰间,又解开了他缠在腰部的胫衣的系带,道了一声燕王失礼了,才举起戒尺,狠狠落下。
对于不同年龄段的皇子公主,用的工具和力气都有严格等级划分,从六岁学书开始到十岁是一个等级,十一到十五,十五到二十各是一个等级,成年之后便都一样了。所以不要认为同样是戒尺,随着年龄的增大,抗疼能力变强,惩罚就会逐渐失去效果。事实上,他们六岁时被打得号啕大哭,二十六岁一样可以。
第一板子下去,刘碧的呼吸虽然紧了一下,但表面上什么事也没有,他努力调整呼吸适应戒尺落下的节奏,封闭了喉咙。
十下,纹丝不动,连皱眉都没有。
“那个最近名声大震的桓安侯,也跟着你一起来了?”郑青措不及防开口。
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或者拷问,刘碧必须回答,如果闭口不言,一样会增加数目。
“是,”他简短道,“桓安侯第一次来长……安,就想提前带他逛逛。”
说到长字时,身后的板子骤然改变了力道和速度,那声痛呼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刘碧硬生生咽了回去。
“是他在代地屡立奇功?”郑青继续问道。
“是,他很有……”
戒尺落在了腿木艮处,刘碧险些跪不稳,把“谋略”两个字都吞了回去,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谋……略,”他又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郑青笑了笑,“提前两日回来,也是为了他吧,不然长安街道,你昔年偷跑出去那么多次,应该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是为了……他,”刘碧的额头开始略微出汗。
“周家家主是丞相,桓安侯的阿姊又是你的夫人,现在他立功被封侯——你是想在燕国扶植一些自己的势力,对吗。”
虽然猜到周章一旦展露锋芒,长安必然会对他展开一些必要的调查,但这个速度也太快了。刘碧捏了一把汗,好在查出的都是一些基本的情况,朝廷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要扶植新势力,来对抗地头蛇了,也挺好。
“……是。”
“苌弘,一年不见,受罚的规矩难道忘了吗,回答时不可以迟疑和停顿,”郑青叹了口气,轻飘飘的声音下了沉重的判决。
“戒奴,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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