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手上动作一顿，他低垂着头，手指在手上的书册上轻轻敲起，节奏缓慢，仿佛在想些心事。

　　谢惊羽的这个做法不由得让他想起二人初次相见的时候，她坐在台下，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只一眼他便知道，她与那些达官贵人们都不同。

　　那一日她出重金包下他的场，让他风头无二，一跃成为教坊司的头牌。第二日，她给官人送了礼，之后他便有了属于自己的院子——停云轩。

　　如今，她又给官人送了礼，可是昨夜相中了谁？江停闭上眼，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这事怨得了谁？若不是他昨夜一意孤行给谢大人用了南疆草药……

　　江停心中，既怨又恨，心中愤懑无处发泄，只得咬紧牙关，将它们吞入腹中。

　　小厮在一旁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可自家公子不发话，他也不敢催促，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你去打听打听，”江停终于打破了沉静，他吩咐小厮道，“谢大人昨夜留宿在了哪里？”小厮得令，立即去办，此事事关公子来日的恩宠，自然也关系着他的富贵，无论如何，他都要问出谢大人昨夜的去处。

　　教坊司另一侧院落中，宋闻璟正独自一人坐在廊下发呆。这庭院里小桥流水，风景如画，可他却无心欣赏。此刻他被内心的两个声音拉扯着，全然没了自我。

　　“承认吧，你就是忘不掉她。你昨夜在她身下之时难道不享受？难道你不喜欢那种让人忘乎所以的快乐？”

　　“不，不要！那是查抄宋家害死父亲并把你送到这里来的罪魁祸首！”

　　“问问你自己，你还想不想再要一次昨夜那般的风花雪月？”

　　“不！不要被情欲冲昏头脑！她不是好人！”

　　宋闻璟觉得自己要疯了，手中的玉佩因被攥得太紧，已沾染上他身体的温度。他的手指摩挲着玉佩背后雕工精细的“谢”字，不由得回想起她昨夜的别样风情。

　　宋家家风甚严，他尚未娶亲，从未沾染过情事。虽偶尔听别人提及，皆说其中风味不免让人沉沦，他只当是玩笑话，如今体验过其中滋味，再想回到原来清心寡欲、心如止水的心境只怕是不可能了。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如父亲母亲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白头偕老。更何况，宋家祖训里也有宋家男丁不可纳妾的规定，他自然是要遵守的。

　　可是现在，他身陷教坊司，命数都被捏在他人手上，怎配谈及婚事？再者，以谢惊羽的身份地位，怎会与现在的他……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彻底碎了。

　　若是顺她心意，将自己接出教坊司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他虽进了教坊司，受其辖制，但毕竟没有被打上罪奴的烙印，只需打发点银子便可。

　　转念一想，若他真的入了谢府，成了她的男宠，丢弃一身风骨，只在后宅勾心斗角争宠，那他便是宋家的千古罪人，死后无颜面对宋家列祖列宗。

　　愧意当头，宋闻璟恨不得以头抢地，立刻以死明志。可他还要活着，活到他可以给父亲、给宋家洗清冤屈的那一天。

　　一个决定在宋闻璟的心头成型，他果断起身，走到小桥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玉佩，而后将它高高举起，用力扔进池中。

　　“咚”的一声，玉佩入水，随即缓缓沉入池底，与其一起坠落的还有宋闻璟不愿再提及的黄粱一梦。

　　他站在桥边，目光呆滞地停留在玉佩落水的位置，许久才回神，而后一个干净利落地转身，往内室走去。

　　内室的门被用力阖上，声响惊动了院中树上栖息的鸟儿。一阵哗啦啦的声响过后，角落里探出一个鬼头鬼脑的身影，瞧他的打扮像是教坊司小厮的模样。

　　他盯了一会内室，确定宋闻璟不会再出来后，偷偷入了水，径直游到桥下，捡起玉佩，又迅速顺着水流离开院中。

　　谢惊羽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与宋闻璟拼命纠缠，她像疯魔了似的扼住宋闻璟的喉咙，每一下都叫人欲仙欲死，好像随时能要了他的命一般。睁开眼时满头大汗，睡袍也被浸湿，一股黏腻。

　　她唤人打了水，沐浴更衣后叫人请了陈妈妈来。陈妈妈表面上是她的奶娘，谢府的管家，实际上还有一手医术绝活。

　　只一把脉，陈妈妈面色一凛，“小姐昨日被人下了合欢。因小姐体质的缘故，药效生发慢，后劲大，不知小姐今日可要什么人来伺候？”

　　“合欢”这名字，顾名思义就已猜出了七八分。谢惊羽心如明镜，自然知道是谁动得手脚，她不愿计较。但陈妈妈问及可要什么人伺候，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宋闻璟的脸。她摸了摸鼻子，状似无意道：“啊，不用了。”

　　想来小姐另有安排，陈妈妈不再多言，规规矩矩退了出去。谢惊羽换了身衣裳，打开室内的暗门，通过狭长的暗道进了另一个院子，从另一个院子出去了。

　　昨天有人跟着她，她不是不知道。陛下不放心她，她也知道。若是只看到她进教坊司，看不到她出教坊司，他必然生疑。只是不知他知晓自己在教坊司过了一夜后，又要发什么疯。

　　不过好在教坊司一向嘴严，自然不会吐露出自己昨夜留宿在哪里，若是陛下问起，大可以说自己饮酒过量，反正也无从查证。反正陛下不会为了求证这事为难教坊司，毕竟教坊司这么多年经营，笼络了多少皇室宗亲、各路权贵，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会保下教坊司的，谁知道教坊司有没有他们什么把柄。

　　思绪转得飞快，脚步未曾停歇。很快，谢惊羽到了教坊司一处僻静的围墙下，轻盈翻身入内，宋闻璟的院子近在眼前。

　　官人到底是个通达人情世故的，借着谢礼为由回了张帖子，里面竟是给她准备好的路线图，如何避人耳目直接进宋闻璟的院子，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看来她的礼，送得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