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金钱打造的地基,会生长出矜贵的上流精英。
他们不懂“求其”的含义,就像王一搏无法理解,滚落在大排档烧烤架下面,那些七倒八歪的啤酒瓶。
类似于“能吃饱就行”的心里谓叹,是为上流偏向所不耻的低级感知。
花瓶里插着从荷兰空运来的郁金香,帮佣阿姨拿了一把缠绕有金丝线的剪刀,围在一小块地方小心摆弄。
没满十六岁的王一搏在同龄人中算是比较高挑的类型,他和利珊珊说话时得低头,脖子一弯,一节一节的脊椎骨就能透过薄薄的皮肤,显出造物主精雕细琢的轮廓。
他是真的漂亮,是那种放在穷人家,也能让人联想到造价昂贵的大理石地板的漂亮。
利珊珊和其他富太太喝早茶就最爱听她们怎么夸自己儿子漂亮。
儿子是她生的,夸儿子就是拐个弯地夸她。
王一搏有时会和利珊珊一起去,多半是在他拼完乐高的第二天。
司机为他和利珊珊打开车门,酒店经理向尊贵的顾客鞠躬,有人昂首挺胸,就一定会有人低头哈腰。
“喺边个房?”
“牡丹房。”
在香港是,在这里也是,万事万物,能量守恒。
富太太们热衷于让自己的后代学习马术和高尔夫,越是要用钱砸出来的东西,越能彰显它的地位。
“珊珊啊,你给一搏请私人家教了吗?”
“还没有。”
王一搏第一次摸球杆是在六岁,利君泰和家里的其他几位长辈带着亲族的子孙们去到清水湾游玩,作为利氏子弟,漂亮的球技是他们必须刻苦练习才能获得的身份装饰品。
蔚蓝色的海岸线曲折蜿蜒,利君泰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这片到处弥漫了上流气味的土地,寸土寸金用来形容香港一点也不夸张,若是想在弹丸大的地方造一个高尔夫球场,说容易怕是要被众人笑话。
自从大儿子去世,他对王一搏的宠爱可谓超出了舅舅对外甥的范畴,因为这是他最爱的姐姐的儿子,他甚至想过要把君泰苑送给王一搏当成人礼。
利君泰教王一搏打球,教王一搏骑马,教给王一搏他会的所有东西。
如果能得到姐姐利珊珊的允许,那么他还会教王一搏讲一口港腔粤语。
即使,王一搏姓王不姓利。
周五家庭聚餐,王一搏跟着利珊珊一起坐车来。
他单手撑着腮帮子,从工业园区到利氏厂房,一路扫视沿途的人和物。
一只三色猫爬上垃圾桶翻找,断尾,应该是只流浪猫。
“妈咪,我想养只猫。”
王一搏其实想把那只猫带回家养,他不敢想象断尾的痛苦,也许痛感和砍断人的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差不多。
利珊珊正打开化妆包准备补妆,闻言扭头瞥了一眼王一搏,“宝贝,妈咪上次问你想不想养宠物,你说它们会掉毛,会把家里弄乱哦。”
“好吧,妈咪,我负责和兰姨一起打扫卫生,保证不会让一根猫毛掉在妈咪的沙发上。”
利珊珊表现出一些兴趣来,合上镜子,她握住王一搏的手,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宝贝,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养猫呢?”
“我们家没有人得哮喘呀,妈咪,我养只猫也不行吗?”王一搏笑的天真,仿佛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雨棚下面画了四个停车位,利珊珊叮嘱司机要小心看着车,她怕车子又被哪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划花。
工厂十一点半放午饭,车间里涌出一波接一波的蓝衣服工人,食堂在一楼,承包商昨晚才让炒菜的厨子把地板给洗了,湿漉漉的,工人们争先恐后地踩出低低的水花。
王一搏饶有兴致地站在卡宴的车头前面看。
排队打饭的队伍从窗口延伸至锈迹斑斑的红色铁门,他们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却过着不同的人生。
油烟,剩饭,老鼠,蜘蛛网,紫菜蛋花汤,这些元素都是生活在上流社会的王一搏所无法接触到的。
为生计疲于奔命,为节省十几块钱而选择与水沟里的老鼠共舞,是社会阶层分化的结果,是丛林法则在人类社会的映射。
“宝贝,这是你的蓝牙耳机吗?”利珊珊拿包包的时候看见座位上落下一个充电仓。
“嗯。”
王一搏转身,清洗地板的污水突然改道流向了别处,他脚上那双被菲佣洗得雪白的鞋子恰好避开。
“妈咪给你带了运动装来,晚上你陪舅舅打网球。”
“不去,我要温习新功课。”
甲鱼汤先上,王一搏只喝了几个汤匙就偷偷吐了吐舌头。
他端起凉水漱口,“今天的厨师不细心,甲鱼煲熬得好腥好臭,舅舅,你把他开了吧。”
利君泰眉头一动,脸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不悦来,“阿祥,去做事。”
“谢谢舅舅。”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很诡异,王一搏起身给利君泰添茶,笑容纯真无害。
纱窗上的铁丝线很黑,窗户缝用白色黏胶粘上打不开,肖赞试了几次都不行。
他去厕所打了一盆水来,拧干抹布从底部开始擦洗。
站在这道窗户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坐在茶庄里的人。
肖赞近视,他不知怎的,竟然放下抹布转身去拿眼镜来戴上。
他想,他也许是想,亲眼看看一墙之隔能劈开多大的阶级差距。
琉璃瓦,青花盏,翡翠台,茶几上的茶杯冒着热气,龙飞凤舞的书法作品被裱得很精致。
坐在主位旁边的白皮肤少年笑靥如花,漂亮,太漂亮了。
一旦天生丽质有了财力的加持,就能把人养出不俗的气质,肖赞知道,那不是铜臭,而是上流。
他抑制不住地想多看两眼。
“幺儿,过来抬东西。”
“知道了——”
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家具被他们父子俩一一搬进房间,肖赞不太清楚自己父亲在做什么工作,但现在的住处确实是利氏的地方。
“爸,我去食堂打点饭。”
“幺儿,你过来,爸跟你说个事。”
肖赞还有三个月就满十八了,他想趁假期找点事做,打打暑假工,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能攒一点是一点,他看不了自己父亲这么辛苦。
“爸。”
在古代传统中,强调尊卑的观念尤其擅长粉饰父亲在家庭结构独一无二的地位,严父形象作为其衍生物存在于多数的中国家庭里。
肖赞的父亲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他们每次的谈话说不上温情,倒像是工作汇报。
“幺儿,爸盘了一个小卖部,你没事就去看看店。”
肖赞眼神一暗,垂着头用手指绞衣服下摆。
“在那点儿?”
“食堂旁边,卖几瓶饮料,天热,好卖。”
喝几块钱的饮料,品不知价的清茶,前者蹲在屋檐下,后者坐在茶庄里。
肖赞回到房间,伸手用力地拉上纱窗前微动的帘子。
从满是灰尘的楼梯上下来,帆布鞋的鞋头和轻飘飘的蜘蛛网斗智斗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喵——”
楼梯间堆了很多纸皮箱子,断尾猫翻完垃圾桶就窜进来,在里边跳上跳下。
肖赞弓着身子,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那只脏兮兮的小猫。
“是你的猫?”
王一搏不知何时就出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以肩膀为支点靠在墙壁上看肖赞和猫。
“不是。”
“把它抱过来给我。”
王一搏朝肖赞伸手,做出接物的动作,特别像张开双手拥抱的样子。
几乎就是从那一刻起,肖赞产生了跻身上流想法。
小学六年级,爷爷送给肖赞一只猫。
几个月大的小幼崽,刚来那会儿喂饭不吃喂水不喝,躲在柴火堆后面发抖。
肖赞半跪下来,手掌撑着地面伸头往柴火堆里看,白白的一团,那时候他还没有近视,把小猫流下的眼泪看得清清楚楚。
猫流泪的原因主要有三种:疾病炎症,睫毛倒长,刺激性气味。
肖赞觉得应该有第四种——感情。
“你住在楼上吗?”
“嗯,在那扇窗后面。”
肖赞从刚才见到王一搏起,就一直观察对方的表情,穿着,细到一根头发丝,一颗眉心痣。
王一搏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像春夏之交荷塘才露尖尖角,也像雨后沁了水珠的油菜花,虽然幼嫩,却能激起肖赞无限的遐想。
“你能帮忙照顾它吗?我下周五还会过来。”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两个出身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因为一只流浪猫而产生交集。明明上一秒,他们的视线还各自落在墙壁的两边。
王一搏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放到肖赞的手心,“哥哥,你比我大,要让着我,所以你先说。”
肖赞低头浅笑,包裹在巧克力糖身的纸闪着银色的光,他没吃过这种巧克力,价格不菲的高级玩意儿,他吃不起。
“肖赞。”他说完,弯着好看的瑞凤眼,似乎在等王一搏说话。
“你把这颗巧克力吃了,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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