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仁慈，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诛过谁的九族，此次虽说勃然大怒，却放过了罪臣家中的女眷，想来不会连累到小凡和百里老夫人。

饶是如此，婆婆听说百里弘毅被下了大狱，还是当场晕了过去。即便不死，但百里氏族男丁全部问斩，百里氏抄家，剩下的老弱妇孺未来也不会再有安宁之日了。

小凡听说过，牢狱是关押犯错之人的地方，那里面都是坏人，很可怕。他傻傻地站在原地，满手都是泥巴，半晌只听把婆婆扶进屋子又回来的丫鬟急忙掏出手帕：“夫人您怎么哭了！”

张小凡愣愣地用手去擦，黄泥立刻滚了满脸。他却不觉得脏，怔了半晌后，抽噎着叮嘱小厮：“你不要去告诉阿娘，她会难过的。”

小厮满口应下，却不指望小凡能出什么主意。百里家如今比百里延去世时更混乱，只剩下一个年迈老妇和新娶进门的小傻子。还要靠老管家出面，稳住了全府上下。

小凡不敢多哭，除了百里二郎被关了起来，他什么都不明白。下人们的情绪混乱而激烈，让他无所适从，偌大的百里府，他无处可去，只能独自守在婆婆床边。

夜里婆婆醒转，见小凡熬红了眼睛，心中酸涩得要命：“您快去休息吧，这样熬着会伤身的。”

小凡摇摇头，认真道：“二郎不在身边，我闭着眼睛，睡不着。”

他天性乐观，一向随遇而安，生凭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却只能这样笨笨地表达着。百里二郎与他成婚不过几日，已经叫他惦记了。

婆婆叹了口气，他们现在无能为力，只能等待圣裁。百里一族忠心耿耿，百里延又是为了保护圣上被杀，希望皇上能念在往日种种，从轻发落。

小凡不懂这些，更没人会同他讲。他以为是百里弘毅惹了皇上不高兴，只能日复一日地坐在百里府的门前，希望二郎回家时，可以第一个见到他。他还等着给二郎烤酥皮鸡吃，他都知道要怎么烤才最好吃了。

……

远在漠北的张将军次子张思明，因立下大功，被皇上特赐回京领赏，正日夜兼程。大理寺为了尽快查明百里弘辉投敌一事，给同党定罪，亦是不眠不休。三日后，恰逢皇后千秋节，圣上大赦天下，虽说不会赦免叛国重罪，却额外开恩，准许亲人探望。

小凡得以带着衣裳和吃食，去见百里弘毅一面。

他亲手烤了一只鸡装进食盒，跟在狱卒身后。这牢房中关的都是重犯，地上有洗不净的腥臭血污，还偶有受过刑的犯人在不住呻吟。小凡吓得不敢吭声。

那狱卒正见到他瞪着眼睛的惊恐神色，眼神变得色眯眯的。他眼睛生得漂亮，受惊时连眼底都是红彤彤的，像个楚楚可怜的兔子。但小凡察觉不到，还是百里弘毅双手抓着牢房大门，呵道：“你看什么！”

狱卒心虚，但百里弘毅是个死囚，他根本不怕。狱卒嚣张地朝他淬口唾沫，用钥匙开了门，嘴里还嘟囔着：“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就背着手走了。

小凡顾不上那些，从看见百里弘毅那一刻起，他的眼中就再没了旁的。这里阴冷潮湿，空气中总有股散不去的腐烂气味，让人很不舒服。

小凡从未独自走过这么长的路，是对百里弘毅的思念战胜了恐惧。他这三日来提心吊胆，一见到百里二郎，就急匆匆冲进牢房，扑到对方怀中。含在眼中的泪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小凡大哭道：“二郎…二郎…”因为想说的话太多，他反而无法全部讲清楚，只能这样无助地哭着。

百里心疼不已，不禁也湿了眼眶，他紧紧搂住怀中颤抖的小凡，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吓坏了是不是？”

小凡点头如捣蒜，复又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怕，我还烤了酥皮鸡，二郎你来尝尝。”

他抹着眼泪在小桌边坐好。那是个被虫蛀得左摇右晃的小方桌，旁边放着两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蒲团，连在乡下长大的小凡都没用过这么简陋的东西。

百里弘毅并不挑剔，紧挨着小凡坐下。他面色虽不轻松，却也不见愁容，大口吃着小凡亲手做的饭菜，赞不绝口：“千月楼大厨都比不过你，真是人间至味！”

他还穿着进宫谢恩那天的衣服，已是皱皱巴巴的，发冠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去。脸上蹭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灰，看不出往日衣冠整洁的百里二郎的半点影子。然而他对小凡没心没肺地笑着，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凡按照婆婆交代给他的话，把几身干净的衣服拿出来，还有一床厚厚的被子。正是夏季，大牢里却冷得彻骨。

百里弘毅静静地看着他。

小凡会做农活，会烹饪，虽说动作笨拙，但十分认真，要仔仔细细地把东西都叠得工整。世人都以为小凡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可他拥有这天下最真的真心。

张小凡收拾着床铺，回头见百里二郎盯着自己，突然委屈地瘪瘪嘴：“二郎，你不在，我晚上睡不好。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百里弘毅一怔，放下筷子，用稍微干净些的手背怜惜地摸摸张小凡皱巴的小脸：“阿娘还好吗？”

小凡点点头：“我没有告诉阿娘，她知道你被关起来，会伤心的，我不想她伤心。今日烤的鸡，我还给阿娘送了一只。”

“好…多谢”，百里苦笑，想到家中年迈的母亲，苦涩道，“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们。”

小凡很敏感，他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问道：“是因为我替妹妹嫁给你，皇上才生气的吗？如果我去找皇上道歉，他可以放了你吗？”

百里赶紧捂住他的嘴：“莫要胡说。圣上是因为其他的事责罚我。若旁人问起，你不要提替嫁的事，知道吗？”

“知道了”，小凡闷着头，过了很久才问，仿佛用了浑身的勇气，“你回不了家了，是吗？”

百里弘毅心头一颤，小凡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慧。他沉默良久，从胸前掏出一封信来：“小凡，这个你拿好。”

小凡识字不多，横看竖看，指着上面的三个字：“这个是…和什么书？”

“和离书。”

“和离书……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我的意思吗？”他懂得“离”的含义，傻乎乎地呆坐了一会，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快，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我知道了，你也不想要我了吗？”

“不是不是”，百里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眼泪，耐心解释，“只是让我们解除婚约。我如今是待罪之身，你跟着我，免不了要受苦。和离之后，我会去求圣上恩典，让你和阿娘回乡下庄子。你我尚未圆房，你还是清白之身，到时无论做男子还是女子，都可以随你心意。”

小凡拼命摇头：“我听不懂，听不懂…你就是不要我了，就像爹爹和阿娘那样，讨厌我了…”

“我没有不要你！我答应你，若我还能回去，我一定再去娶你进门！现在只是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发誓！”

“哪里都不安全，你不在我睡不着……”小凡把和离书塞回百里手里，“我不要这个离开书，我都嫁给你了，我都喜欢你了，伯伯说一辈子只能喜欢一个人的，你不能不要我了。”

小凡讲话糊涂，态度却坚决无比。无论百里弘毅如何解释，他只认不和离的死理，说得多了，就摇头说听不懂。

百里弘毅都无奈了，简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故意不想听。

这牢房左右都是死囚，临死前听着隔壁夫妻恩爱，已是一肚子怨气，更别提小凡说话颠三倒四，哭得要背过气去，心烦地喊话：“有完没完？你婆娘不离就不离，到时候你被砍了头，让她给你收尸守寡！”

百里弘毅想了下那可怖的画面，被小凡哭得没了办法，道理讲不通，最后一狠心道：“无论你怎么想，我是一定要同你和离的。”

小凡彻底爆发了，他一把推开百里，跌坐在地：“你那么讨厌我！不让我叫你夫君，不让我和你洞房，还要给我写离开书！你说喜欢我，是骗我的吗！”

百里弘毅深吸一口气，半晌后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样，蹲下身将小凡拢进怀里，轻轻地吻在他的额头：“好，小凡，我答应你，只要我活着，我们就不和离。但如若我死了，你定要拿出和离书，离开百里家，好吗？”

张小凡泪眼朦胧：“你会死吗？”

百里弘毅不舍得骗他，更不舍得说真话，他道：“为了你，我会拼命活下去。”

这时狱卒晃进来，不耐烦地催促道：“说完没呢？到时候了。”

百里弘毅拉着小凡站起来，重重地拥抱他：“回去吧，记得少食寒凉，保护好自己和阿娘。”

张小凡被狱卒拉出去，还在不停地回头：“二郎，你不要死。”

百里弘毅目送着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张小凡的身影，才轻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