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弘毅原是在书房纠结了一夜,他想着小凡虽是活泼可爱,已经同他拜了天地,还一口一个“夫君”“二郎”,甜蜜蜜地唤着,可到底是个男子。他心智与稚子无二,更不懂感情之事,多半是被将军府骗来成了亲,不明白自己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百里自认是个君子,不能在此事上引导诓骗小凡,须得等小凡心智成熟后,再与他讲明心意。到时,如果小凡不想继续这段婚事,就放他离开,两人做回朋友也未尝不可。
百里是如此打算的,过来陪小凡用午膳,是想把这些同他讲讲,听懂便听,听不懂就先作罢,不急于一时。
可小凡见他进来,笑盈盈地夸他好看,唇边还傻乎乎地挂着一粒粥米,百里用一整夜垒起来的心防即刻塌了一块。
去他的君子,做一回小人又何妨。
他心安理得地受了小凡的夸赞,亲手替他摘下唇边的米粒,用帕子替他擦嘴:“如何,肚子还痛吗?”
“没事啦!”小凡没心没肺地对他笑,“伯伯说了,我生病只要睡一觉就好啦!你看,我一点都不痛啦!”
“伯伯?”百里疑惑。
“就是管家伯伯呀!”小凡以为所有人都同他一样,是管家伯伯带大的,好奇地问,“你没有管家伯伯吗?”
婆婆在一旁解释:“夫人在将军府的庄子里长大,一直是庄子的管事在照看。”
百里眉头紧皱:“在庄子长大,接回来了只给喝粥,将军府是揭不开锅了吗?”百里二郎好教养,当着小凡的面不欲多言,咬牙半晌,把更难听的话咽下去了。
小凡听不懂他的阴阳,只以为百里小时候没人带,心疼地摸摸他的头:“二郎不要伤心,没有伯伯,我会对你好的。”
百里哭笑不得,把他的手捏进掌心。那手小小的,被揉作一团,细细抚摸,还有不少干农活留下的茧子。说是将军府的庄子,怕是随便找个乡下偏僻的田产,便把小凡丢过去了,否则怎会让他这么小的孩子就去地里干活。
小凡被他捉住左手,并不恼,高兴地用右手抓着勺子,大口吃饭。婆婆站在身侧替他布菜,照顾得很尽心。
百里心中有了盘算,没再多提此事,转而叮嘱小凡:“昨日郎中说了,你脾胃有损,要少食油腻。这几日养养胃口,叫人给你炖些清淡的药膳。调理身子的药也要乖乖喝,知道吗?”
小凡一听要吃药,脸苦下来:“不能不喝药吗?”
“我叫申非去给你买蜜饯了。”
那就是不能不喝了。小凡睨着百里面色,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便闷下头去吃饭,须臾后请求道:“可以吃桃脯吗?”
……
用过饭,百里送小凡去母亲的院子。
小凡一席妃色襦裙,绣着栩栩如生的西府海棠,从腰侧错落至裙摆。虽已嫁做人妇,但婆婆怕他嫌沉,特意梳了个轻巧的发髻,除了小凡早上挑的羊脂白玉簪,只别了几朵精致的珠花,更似少女天真。
他走路蹦蹦跳跳,珠花便随着他的动作,金玉相撞,哗啦作响。
路上铺的鹅卵石,小凡跑了几步,差点摔倒。百里叹气,走上前去拉着他:“好好走路。”
他语气并不严厉,因此小凡不是很怕,被他牵着倒是不跑了,眼神还是好奇地左右瞟着:“你家里种了很多花诶!”
“喜欢吗?”百里见他感兴趣,放慢脚步。
“喜欢!”小凡点头,站在一株前不动了,“这白白的花,是什么?好漂亮!像二郎……像我裙子上的花一样漂亮!”
“这是白海棠。”百里放开小凡的手,“你可以摘些来玩。”
小凡舍不得摘多,便只选了一朵。百里问:“想不想戴上?”
小凡把花给他,低了头凑过去,让百里给他戴在发髻上,戴好后还伸手摸摸头发:“这样你阿娘会喜欢吗?”
婆婆在他身后提醒:“忘了奴婢和您讲的了?老夫人也是您的阿娘。”
“对对”,小凡改口,“我们的阿娘会喜欢吗?”
原来是想要讨老夫人喜欢,百里重新牵住他:“我们的阿娘会喜欢你的。”
小凡穿不惯裙子,走几步免不了要绊上一跤,全靠百里扶着,才不至于小脸贴地。百里想了想:“不习惯的话,穿回男装也是可以的,我去同母亲解释。”
“我嫁给你了,当然要穿女装。”小凡不明白,“我不是你的夫人吗?”
“可你是……男子。”百里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我不是男子!”小凡否认。
“不是男……”百里下意识瞄了眼他平平的胸部,连忙收回目光,耳朵染上一丝绯红。他清清嗓子,“你喉结虽不明显,但若细看是有的。女子怎会有喉结?”他以为小凡不懂男女之分,耐心地解释。
“不是男子,便是女子吗?”小凡不满地看着他,“这世间,难不成只有两种人?”
百里二郎活了二十余年,头一次听这样的话,闻言也愣了,发觉竟然无法驳斥他。是啊,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性别只分男女,可普天下这样多人,焉知没有人脱离这样的认知而活呢?小凡的想法不被常规束缚,比他高明许多。
或许,小凡并不认为自己属于男子或女子,只想随心而活吧。
百里二郎豁然开朗,心头骤然一轻,熬了一夜的身体都轻松许多:“小凡的见地胜过我许多,是我错了。往后你只需按照自己的心意穿着打扮便好,在家中不必被身份约束。”
这样聊着,很快到了老夫人的院子。百里领着小凡见过母亲,按照成婚后的规矩,让小凡补上了敬茶。
老夫人念佛,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一律从简。她看人先看眼睛,见小凡眼神不染尘埃,便道是个干净善良的好孩子。她拉着小凡坐在自己身边,叫人端来牛乳茶和冰苏酪来解暑,果真很疼爱儿媳。
小凡受宠若惊,一碗冰酥酪正好缓解他的紧张。端起来刚要吃,百里便道:“你胃不好,一个月内禁食寒凉。”
都送到嘴边了!小凡很委屈,却不敢发作,苦巴巴地把碗放下。
老夫人看他们小夫妻感情和睦,更是满意。她并不摆官宦人家的婆婆威风,给儿媳为难,只是拉着儿媳闲话。
不过小凡不明白这些,只觉着阿娘是个好人,虽然不能吃冰酥酪,但给他添了两杯牛乳茶,那上面浇着满满的桂花蜜,当真是人间美味!他有些羡慕百里,虽然百里没有管家伯伯,但他阿娘待人很好,很疼他呢!
老夫人细细问了小凡长在哪里,都学过什么。百里提前给她交代过,因此她怕小凡听不懂太过复杂的问题,都说得很简单。
有老夫人来问,倒是给了百里机会,弄清楚小凡的经历。
小凡说,他是在春阳县长大的。管家伯伯告诉过他,爹爹和阿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时间照顾他。小凡悄悄跟老夫人说:“伯伯以为我不明白呢,其实很好懂哇!爹爹和阿娘觉得我很笨,所以不想要看见我。”
百里心里面酸酸的,过去摸了摸小凡的头。
老夫人问他:“你在春阳县都做些什么呢?”
“可多啦!天热的时候,我就跳到河里游泳捉鱼!伯伯有时候炖汤,有时候烤给我吃,他还教我怎么做,可好吃啦!”小凡一样样数,“我小时候生很多病,差点死掉!伯伯就要我跟他一起去田里干活,他说多晒晒太阳就不会生病了,所以我现在才很……嗯……”他想不起来那个词。
“很康健。”老夫人替他补上。
“对对对!哇,你好厉害!”小凡拍掌。
老夫人身边的几个丫头都偷偷抿着嘴笑。
别人开心,小凡也被感染,“嘿嘿”地咧着嘴,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原来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去干活强身健体的。难怪小凡手上的茧子都薄薄的。他性格这样乐观开朗,大约他的管家伯伯真是个好人吧。
为了见小凡,老夫人没有午睡。他们聊了半个时辰,老夫人有些乏了,便放了人,叫百里领着小凡在院子里逛逛。
只是临走的时候,老夫人让百里先走,留小凡进卧房伺候她午睡。百里知道这是母亲有些话想和小凡单独说。
小凡对母亲很亲切,百里并不担忧,耐心地在院门外等他,见小凡出来,随口问:“母亲同你说什么了?”他想,无非是一些照顾好夫君,照顾好自己的寻常叮咛,却听小凡不在意道:“阿娘让我给你生孩子。”
百里二郎:?
百里二郎:!
他连忙追问:“你是如何答的?”
“我说,当然好哇,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多可爱!生一窝来玩才好呢!但我不知道该如何生呀!”说到这里,他想起来什么似的,“二郎,你会生孩子吗?”
数孩子论“窝”,也只有他张小凡胡乱措辞,讲得出来。
百里二郎在他单纯的注视下愈发窘迫,张张口欲言又止,几次后干脆闭上。
小凡等不到答案,不依不饶:“你真的不知道吗?阿娘让我来问你,她说你知道。我不知道怎么洞房,婆婆也同我说你知道。二郎,所以你知不知道?”
“对了,我说你不和我洞房,阿娘好像有点担心的样子。二郎,你说我们洞房了,她是不是就高兴了?那你什么时候和我洞房呢?”
百里弘毅面皮涨红,连连咳嗽。偏偏张小凡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居然伸手去戳他:“二郎,你脸很红,是热吗?”
申非听了个一清二楚,没控制住,“噗嗤”笑出声来,在百里弘毅的瞪视下连忙闭嘴。他心说,你的二郎不是热,是燥吧!
“有,有点热。”百里把小凡做乱的手抓进手心,“你……我送你回房吧。”
他拉着小凡快步逃离。申非落后他们老远,还能听见小凡真诚的感叹:“怎么洞房,怎么生孩子,你居然都知道!二郎,你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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