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年幼,心性纯良,若一人几次三番待他好,自然容易产生依赖,更何况,同众位师兄们相较,那自皇城俗世而来的大人,似乎更为吸引眸光。
携着七情六欲的人,心眼里,自会盛满不净,可也因此鲜活而热烈,与这寒山寡寺,青山寂寂,尤显格格不入。
弥生甚喜这位大人,是寺院里众所周知的,隔三差五便要往大人禅房所在的院子跑去,他向来讨喜,自然也不必担心他行为不当,得罪这位贵人。
后来偶有些时候,总会去后院蹭饭,日子愈发长,便越肆无忌惮。
因由是,自第二个月起,三殿下便未再同僧侣用膳,一日三餐皆由侍女伺候;她们将后院荒败的灶房收拾干净,又让展夜同子澄下山买新的器皿,添置不少食材,一番整顿后,倒是似模似样。
也因此,殿下起初那月的青寡日子,总算熬到头,毕竟偶尔几顿斋饭倒还好,可日日这般吃法,于他们这种,沾惯荤腥之辈而言,简直是苦不堪言的折磨。
如此一来,小弥生便不用三天两头,独自悄摸着下山,只要每日去后院,便有醇香的羊奶,有滋有味的肉肉吃,而且师父也从不多言阻挠,只道,让他多誉抄经文,课业不可落下。
于此事来说,有大人在,也有人教习弥生多识些字,毕竟师父年迈还有眼疾,师兄们都是些半吊子,经文倒是会背,只是那字简直不堪入目。
日渐暖和的气候,让山里凛寒的余冷逐渐消散,一副晚春迎来,山花烂漫的景致,倒是让人赏心悦目。
这日午后光暖,院里残旧的凉亭,已被两名侍从翻新修葺,安置着软塌、木桌及独凳,而此处日日都能瞧见,殿下练剑后,便躺在榻上翻阅寺中古籍,弥生则乖乖坐在凳子上,执笔练字,所写皆是殿下每日所教习的。
“大人,你瞧!”声起,手下毛笔即止。
弥生自镇纸下,拿起宣纸,便往软榻处递去,眸中满是光彩:“是大人的字,君 归。”
他嗓音稚嫩,却又清灵悦耳,那一字一顿的念出‘君归’时,嘴角衔着一抹未脱的软糯,尾音绵长,叫人心底柔软。
王一博放下古籍,在金纱斜镀的光晕里,认真打量宣纸上的字迹,下笔虽显青涩,却能瞧出工整及认真。
“嗯,有进步。”
递回纸张,他颔首低眉,又动手抚上小光头,继而问道:“既知我字,那弥生,便再写个自己的。”
晃悠着薄透于日照下的宣纸,弥生连连颔首,可眉眼里,却似携了抹迟疑。
王一博瞧的清明,却未作多想。
微风细暖,桃花始盛,次次回回,都将其从正前佛殿,协同春意席卷而来,肆意飘扬间,缤纷尽落,只此一幕,便为蓄满青寂的山涧,平添动人春光。
少顷,那君归二字,都未曾废去多时,如今让书写自己的名字,竟如此耗时。
半盏茶过去,弥生微微颤颤间,在君归旁落下略细小笔迹,写着‘肖儿’。
抿着茶,王一博问的似是无意:“何故?”
抬首瞧去,弥生耳根尽染桃粉,唯唯诺诺道:“大人,弥生没有名字,只有法号,及这称呼。”
手间静滞半空,茶汤微荡,一句没有名字,却道尽稚子几许酸涩。
茶盏终落桌前,既生怜悯,君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古籍散落榻间,卷折处随风摇曳,王一博起身立于弥生身后,执笔欲落下时,却又半分犹豫,便启唇相问道:
“本宫问你,日后,可要下这寒鸦山,入世俗。”
“应…是会的吧…弥生…不知的……”
“不可犹豫,男儿自该晓得后路,懂得未雨绸缪。”
“师父总道,弥生六根不净,总有一日,会被赶出寺院……”
澄净的眼眸里,话语虽轻,却无比透彻,且不论今日王一博是否直白相问,在弥生心底也是希望,终有一日能下山,同娘亲团聚,所以他知自己,本就六根不净,早已犯戒累累。
殿下抿唇浅笑,和煦明媚,朗然如冰川尽融,淌出潺潺溪流,他似乎来此地后,便多出了些小习惯,总会情不自禁,抚上那光洁头顶,给予掌心暖意。
墨近于纸时,便是铿锵潇洒,收尾提笔,只见‘战’落于其上。
“儿郎当该怀志,既无看透世俗意,便下一次山,哪怕蹚尽浑水,也要博战四方。”
“战,肖…战,大人是将此字赠予弥生,作名吗?”
“嗯,日后若有人问起,你便告知,你姓肖名战。”
此时,那字,明明不过粗陋竹笔,却于墨下潇洒,浓黑顷刻间荡开,在纸上绘呈一汪静湖,层层叠起,涟漪圈圈,再是平静不得。
春尽风微起,桃粉尽缤纷,君若无心举,而后该当何。
灵眸蓄积水光,弥生抿唇皱眉,少顷,洪决堤,他转身撞入温床,嘤咛自喉间溢出,尽是委屈意:“大人,弥生自幼无爹,不知爹是何样,可今日,大人赠弥生字,而后弥生可能唤您作爹吗?”
身份有别,他乃当今天啓国三皇子,便是于今日落魄此处,也不该轻易认来路不明的小沙弥作子,可他搂着瘦弱嶙峋的一份单薄,如何都道不出拒绝。
自知不该,王一博却还是于心不忍:“好,本宫允你便是。”
下一瞬,那泪眼汪汪的小沙弥,便在他怀中,仰头轻蹭,讨好撒娇道:“爹爹~”
春涧溪流,汩汩而来,他又抿唇笑起:“嗯,肖儿。”
那日满山春色回暖,日光耀目,弥生只觉世间美好,不过如此,三载后,大抵能随新爹爹,下山寻那俗世‘博战四方’,同娘亲共聚天伦。
可他哪知,既要入俗世,承的起,博战四方的萧煞意,便要,遍体鳞伤的蹚尽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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