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纷乱的狗叫声在寂静的宫闱中猝然响起,随之惊起的还有男子仓促的脚步声。
“何事如此喧闹?”
晏国皇帝掀起一角帘缦,便见到一只大黄狗对一个男子穷追不舍。那男子容貌也熟悉,颇像是平日仪态极好的太傅。
“似乎是太傅遇到些许麻烦。”随驾的许尚书斟酌言语。
另一个随驾崔世安可就毫无顾忌了,“嗤,没有似乎,那就是萧长风,平日里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没想到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真是世风日下,人不如狗呀!”
“咳咳,礼部尚书慎言。”许尚书以袖掩笑,轻声提醒崔世安。
“年轻人麽,随心所欲。许爱卿,别对崔世安这般苛责了。小心回来他又向我告你的状。”
皇帝用手指了指许尚书,面上严肃,但眉眼透着笑意,显然是对崔世安纵容极了。
“是是是,陛下喜好年轻人,看不上臣这帮老骨头了。”许尚书含笑捧场,又提了一嘴萧长风,“只是那边还有个年轻人呢,陛下可不要厚此薄彼。”
“哼,朕是那种人么?刚才早就叫禁军统领去救人了。只有你这种老骨头才会这么看朕。”皇帝吹胡子瞪眼,对许尚书不悦。
许尚书连忙忍笑告罪,说了几句好话才把陛下哄好。
此时萧长风则跟着禁军统领走到銮轿面前,行礼道:“长风狼狈,让陛下和二位大人看笑话了。”
崔世安摆手,“还好还好,毕竟太傅年龄大了,跑不过狗也正常。”
萧长风嘴角抽动,忍住揍人的冲动。
幸好许尚书见他难堪,为他缓解处境,“太傅为何会遇上那畜生?”
说到这,萧长风皱眉,“臣也不解。”
“怕是太傅被人算计了。”
禁卫统领提着萧长风刚才落下的狐裘大衣,见众人都看向他,便解释道:“这狐裘大衣上被人涂抹了一种香草,寻常的狗狗闻到便会兴奋抓咬。”
“萧爱卿,你这狐裘大衣经过何人的手?”皇帝看向萧长风,面色严肃。
何人竟敢设计他的臣子?
“这……臣不记得了。”
萧长风欲言又止,从先前那一遭,他便知道,这一回只怕又是晏白木做的手脚。
但晏白木是怀卿挂在心上的弟弟,而陛下素来厌恶晏白木,若是说出来,晏白木的处境只会雪上加霜。
于是萧长风闭口不言。
皇帝和许尚书垂眸不语,在场的人都不是蠢的,怎能看不出来萧长风有意包庇那罪魁祸首。
他们二人决意随了萧长风心意,轻轻放下此事,可有人不愿意,“我怎么瞧着,这太傅是从冷宫的方向过来的呢?”
!
萧长风下意识抬眼去看銮轿上的人,陛下的脸色果然变冷了。
“连太傅都敢捉弄,真是不可理喻,着人去冷宫,打他五十大板作为教训。”
未问事情经过,皇帝就先入为主,给晏白木定了罪。
萧长风赶忙跪下拦住,“陛下误会,那小殿下年幼,缺乏教养才会如此,还请陛下宽容。”
皇帝听着萧长风的话语,微微动容。叹口气刚要开口,就又听到崔世安半讥讽道。
“啧,是太傅高枕无忧久了,所以才会忘记当年梁王叛乱的惨状了么?”
萧长风暗道不妙。
梁王叛乱一直是陛下心头上的一根刺,多年来都不敢被众人提起,现在崔世安点出此事,无异于将沉寂许久的晏白木推入众矢之的。
皇帝打量着萧长风和崔世安,沉吟良久,沉下脸道:“杖责晏白木三十大板。”
见萧长风还要求情,又补上一句:“朕意已决,再无更改。”
皇帝如此发话,萧长风也无能为力,只好在行刑前塞给那内侍一包银两,希望对方下手亲点。
“麻烦公公了。”
“好说好说,太傅放心,奴才在这宫里呆了这么久,对这杖责都个中关窍早已熟谙于心,包管这伤口看着恐怖,实则不上内里。”内侍接了银两,笑得满脸菊花,拍着胸膛揽下事。
见内侍这么说,萧长风的心才稍稍放下。
内侍才走,便有人从暗处走出来,单薄的鞋底摩擦着地上的积雪,发出沙沙的轻响。
“为什么会选择帮我?之前不是还公报私仇吗?”
公报私仇?萧长风转身道:“那臣去将银子要回来?”
晏白木攥紧了拳头,黑沉沉的眸子盯着萧长风的鼻子,憋了半天才道:“随你。”
说完就甩袖转身。清瘦的身子裹在那褴褛的衣衫下,在冷风中耸动。脚边的清雪堆着,隐隐漏出少年冻红的脚脖。偏生少年背对着他,只能见到枯黄打结的头发,看不清面容和神情。
晏白木直直站着,听得后面半天没了声响,自嘲一笑。他为何会希望萧长风来找他?本来就是受人所拖罢了。
“臣并未公报私仇,让殿下抄字两百遍也只是因为殿下的字算不上好看。”
耳后忽然落下一道熟悉的声音,狐裘大衣也再次落在自己的肩头。晏白木惊住了,睫羽猛地一颤,楞楞道:“你没有走?”
那人噗嗤一笑,似是觉得好玩,“殿下为何觉得臣会离开?”
晏白木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可萧长风眼尖地瞧到,少年发边的耳朵直直竖着,看上去很在意,于是他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殿下学会臣教的东西前,臣是不会离去的。”
少年嘴角翘起不明显的弧度,忽而想到萧长风还没有走,又硬生生把嘴角压下去,扔下一句,“随你,我去受刑了。”
“啧啧,头一次见到受刑还这么开心的,看来也同你一样,是个蠢的。”
崔世安回头望了一眼少年,又抬步走近萧长风。
“你为何会在这?”见到崔世安,萧长风面色算不上好。
无他,崔世安,嘴毒如蛇,曾被朝臣戏称“毒舌”。
“我也不想来,只是某人家的幼童倒立把贵妃娘娘的狗给咬伤了,要我说,那人可真不负责任,对着别人的儿子嘘寒问暖,对自家的倒是不屑一顾。”
“某人”萧长风皱眉,他怎会不明白崔世安的意思,怕是萧五又惹出什么祸事了。
至于崔世安话里话外的讥讽挖苦,他全当做耳边风。
“多谢告知。”
萧长风向崔世安作辑,脚步刚挪动,便听见崔世安在身后小声道:“最讨厌你这种假仁假义的君子了。”
莞尔一笑,便拂袖而去。
还没有走到贵妃的寝宫,一声声鬼哭狼嚎就已经刺得萧长风耳朵疼。
一道玫红身影在雪中懒懒坐着,肤如凝脂,臻首蛾眉,倩倩一笑便是人间绝色。周围白雪簇拥着那醒目红色,衬得那身玫红好似雪中红梅,美不胜收。
而侍卫萧五则被人五花大绑地倒挂在房梁上,嘴巴被塞了一团布堵着,那布上还粘着黄色毛发,不知是何物。
萧五瞧见他来了,眼神当即亮起,看模样没有受什么私刑。
“贵妃娘娘,臣斗胆请贵妃开恩,饶了臣的侍卫萧五一回。”
“哦,竟是太傅的小侍卫,那本宫自然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见贵妃松嘴,萧长风悄悄松口气,但紧接着听贵妃臻首轻抬,吐气如兰,“只是,陛下也甚是喜爱本宫这狗,若是被陛下看见伤处,怕是不大好。”
所幸只是伤口,还不算什么大事。
萧长风立马道:“臣回府便派人回春膏送过来。”
回春膏便是先前太子赠与他的伤药,晏国少有,他用的还剩下些许,用来为贵妃的狗疗伤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回春膏是好东西,难得太傅费心了,只是本宫的大黄用不上。”贵妃欲言又止。
萧长风起初还不明白这是何意,直到看见了被人抬上来的大黄。土黄的毛皮分外眼熟,萧长风想起来了,这不正是先前追他的那只黄狗么?
此时吐着舌头没有之前的活气,小腿一下一下地颤着。
萧长风看清楚了,上面被人咬了几个牙印。
是的,牙印。
他又看向被吊起来的萧五,仿佛明白了对方嘴边的黄色毛发从何处来的了。
“往日大黄去,总会带回来半只烧鸡,今日许久却被吓成这幅模样,只希望太傅今后好好管着这小侍卫。”贵妃扣了扣手上丹蔻,漫不经心道。
半只烧鸡?
灵光一闪,萧长风觉得自己似乎错怪了晏白木。御膳房的烧鸡应是大黄狗偷的,那晏白木的烧鸡又是从哪里来的?
“敢问贵妃娘娘,大黄近日可有过分兴奋的时候?”
贵妃峨眉轻皱,虽是不解,但见萧长风神色认真,便也沉思道:“有过一两回,不过都是在宫墙处胡乱狂吠。”
所以那狐裘大衣上的香草是晏白木用给大黄的,但为何是在宫墙处呢?
“大人大人,那只狗敢咬你,我特意帮你咬回去了!”
萧五已经被放下来了,一瘸一拐地跳到萧长风身边,张大嘴给他看牙上的血丝,笑得一脸骄傲。
萧长风本着脸,曲起手指敲了敲萧五的头,“以后不许这般胡闹了。”
萧五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不过干得不错,下不为例。”
萧五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映着萧长风的笑影,连带着脸上也重又绽放笑颜。
“太傅,此话......”贵妃皱眉,对萧长风有些不满。
“回禀娘娘,今日臣被这牲畜追赶,险些冲撞圣驾,所幸陛下宽容,恕臣与这牲畜无罪,不然怕是见不到娘娘了。烦请娘娘日后好好管着这牲畜。”
萧长风笑着拱手,却是将贵妃怼得说不出话,只能撑着笑脸。
他先前本想向贵妃告罪,只是看见萧五一瘸一拐后,想法就变了。萧五那腿伤,明显是被人授意后,恶意殴打过的,至于那对象,显而易见是眼前的贵妃。
萧五惹祸,他自然会赔罪,但对他的侍卫滥用私刑,他却是不愿意了。
“那回春膏......”贵妃被怼,有些不甘心,毕竟回春膏是难得的好东西。
“自然是用于臣这侍卫了,若是被陛下知道臣这小侍卫受了私刑,怕是不大好。”
贵妃之前的话都被萧长风一一还了回去,面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下去了,沉下一张脸。
“太傅当真要为了一个小侍卫为难本宫?”
“臣无此意,只是若是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又怎能守得住这江山社稷?”
萧长风笑容不减,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笑,贵妃也耐他不何。只能放他离开。
一条白雪宫道上,萧长风搀着萧五一步一步地走。
“大人,我们要出宫么?”
“对,回家。”
某个角落,受过杖刑的晏白木扒着墙角,痴痴地看着宫道上的两人,喃喃念着:“回家。”
太傅府是萧长风和萧五的家,可哪里是他的家呢?
雪花飘落,划过眼前,晏白木蓦然看向重叠的红墙,莫名苦笑。
皇宫不是他的家。
那哪里是他的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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