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雾散尽，便露出空阔的天地。

李莲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赤着脚站在结冰的灰蓝色海面，远处灰白的云层影影错错，天地寂寥，除了结冰的海水与乌云，一无所有。

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脚底传来钻心的冰冷与疼痛，他便停下不走了，他依稀记得他在一品坟强行催动内力，导致碧茶毒发，晕倒过去，那么现在他应该就是在做梦了，既然是梦，何苦折腾自己。

忽然，有个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李莲花汗毛竖立，警惕往前闪躲，拉开距离，转身欲看是何人。

可惜的是，此人面上蒙了一层白雾，李莲花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冬天这里好冷，”神秘人嘟嘟啷啷，“海里也好冷。”

语罢，李莲花脚底的冰面突然瞬间融化成水，李莲花和神秘人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李莲花莫名恐慌起来，他试图拉住神秘人的手，神秘人却不管不顾，甩开了他，朝大海深处坠落。

李莲花忍住怒气，心想，你不是嫌弃天冷么，怎么还自己故意往下掉。

憋的一口气即将用尽，窒息感来临时，李莲花被人唤醒了。

“相夷，相夷？”乔婉娩日夜守在李莲花的身边，见他眼睑微动，便知道他要清醒了。

李莲花迷迷糊糊挣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乔婉娩微红的眼睛。

“相夷，你终于醒了，”乔婉娩将他扶起来，“你要喝水吗？”

“来人，”乔婉娩唤来百川院的弟子，“门主醒了，你赶紧叫关神医来看看。”

李莲花听着乔婉娩唤他一声门主，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他失忆前和角丽谯对战不得不显露出武功。

“谢谢乔女侠关心，”李莲花接过递上来的水，眼珠子转了转，“但是不知为何要唤我门主呢？”

乔婉娩通红的眼眶再次涌现莹莹泪光。

沉默半晌。

“我知道你怪我，”乔婉娩的眼角不断滑落清泪，颤抖着说，“怪我在大战前给你寄那封信，方多病说得对，我没有保住四顾门，四顾门辜负了你，所以你恨我们，你不想回来，也不想与我们相认。”

“乔女侠误会了，”李莲花叹了口气，抬手替乔婉娩擦了擦眼泪，轻生道，“我确实不是李相夷，如果你们因为我和角丽谯对战展露扬州慢和相夷太剑而认错了人，我可以解释。”

“当年我游历东海时候，在海边捡到一个深受重伤的人，他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就指点了我一二。当时他穿着红白相间的劲装，想来他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门主，李相夷了。”李莲花继续道，“后来那人重伤不治，过了几年便死了。他可能是心中有悔，死前没有留下什么话，我也就没有通知百川院。还请乔女侠节哀。”

乔婉娩被他说服了几分。

这时。

“还是如此嘴硬。”方多病闯了进来，打断了李莲花，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知道你会怪我，但是你只有做回李相夷才有一线生机。”

李莲花看他面无血色，就知道他伤还没好，心中有些担心，但是对他说的话却是又惊又恼。

方多病虽然受了一剑，但是他有扬州慢护体，身体强健，过了两日便醒了，他醒来以后第一时间便是去找李莲花，见到李莲花暂时安然无恙后，放下担心，又昏死过去，所以关河梦方才正在替他看诊。

听到弟子禀报关河梦说李莲花已经清醒后，方多病欣喜若狂，拒绝了关河梦继续帮他扎针的方案，无视关神医不赞同的眼神，硬拉着人跑到李莲花的房间，恰好听到李莲花刚才的话。

“关神医替你诊治过，你身负碧茶之毒，而且是十年之前得的，你怎么解释？你说李相夷指点你了几年婆娑步和扬州慢，但是你和角丽谯对战时候展现的功力，怎么看都不是仅仅修炼几年的功力，而且你为何原来要称自己不会武功？当然，你还可以继续编造借口，但是乔姑娘认不出你的行为习惯吗？”方多病咄咄逼人地问，但是说着说着，却像小孩一样委屈地憋出眼泪。

李莲花头疼地揉揉眉心，他见不得人哭，但是他决意不再做李相夷。

正欲开口再解释一番。

“更何况无了大师已经都说了。”方多病最后一击。

李莲花的编稿胎死腹中。

李莲花撇撇嘴，那个老和尚怎么回事，说好的保密呢。

佛彼白石得到李莲花清醒的消息也赶了过来，刚好赶上这一幕。

四人面面相觑，“扑通”一声，皆重重跪下。

“求门主原谅！”方多病说的每个字都字字穿心，他们确实想不通，李莲花为什么不回来，如今看来门主应该是怪他们的。

也是，李相夷从来不宽恕人。

云彼丘找了李相夷十年，如今终于得见，免不得激动，他提起剑，解脱般说道，“云彼丘愿意以死谢罪，求得门主原谅。”

云彼丘下定必死决心，细细看了手中跟随自己已久的宝剑，不再犹豫，猛的抽剑欲自刎。

千钧一发之际，剑突然被折断。

“你们在干什么！”

李莲花紧紧拧着眉头高声制止道，原来刚才是他用内力凝结真气毁了长剑。

李莲花，或者是李相夷眼眸一压，迸发出的威压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虽然站满了人，但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下来。

被逼着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李莲花失去耐性，恼怒道，“我不想看到你们这番闹剧，方多病留下，你们都给我出去。”

乔婉娩却心安下来，她知道，李相夷回来了。

“谨遵门主吩咐。”乔婉娩半跪着行礼，其他人也纷纷躬身而退。

等众人鱼贯而出，房间里便只剩下李莲花和方多病。

李莲花眼神冰冷。

李相夷早已葬身东海，他从来没有回来的打算，但是这次却被逼着不得不承认了身份。

身体受不住他情绪剧烈地波动，李莲花被气得又吐了口血。

方多病心知他怒急攻心，怕他病情加重，赶紧上前为他调整内息，也不敢说话，只是默默运功。

李莲花身体虚弱，但是见方多病脸上还留着湿漉漉的泪痕，勉强压制住了怒火，闭上眼睛运气。

半刻钟后，李莲花身体稍微舒服了些，睨了方多病一眼，慢慢问道，“方少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方少侠又怎么会我的武功？”

方多病见他神色一舒，心里也放心了些。

“师兄，其实我也是云隐山的弟子。当年你失踪后，师父十分着急，后来不幸走火入魔，临死前交代我一定要找到你。”方多病小心翼翼解释，眼角压住了所有情绪，“我后来在普渡寺找到无了大师，相求多次，大师见我心诚，才告诉了我真相。”

“我为何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起过你？”李莲花右手叩了叩床铺，上下打量方多病。

“师兄成名以后就甚少回山，师父觉得寂寞就招收了我作弟子。后来，师父见我如此崇拜师兄，便也随口指点了一些您与他曾经探讨过的心法和武功。”方多病盯着李莲花，貌似在认认真真回答。

心里却想着李莲花脸色还是太苍白了，待会儿得赶紧找关河梦来看看。

李莲花有些怀疑漆木山会这样轻易收徒，而且天机山庄何晓慧历来不喜江湖中事，竟然会让家中独子拜在云隐山，但是这方多病三番两次帮助他，甚至愿意为他舍去性命，不像是会害他的样子。

方多病微微拧眉，静静地等着他思考。虽然知道按照李莲花的个性，绝对不想回四顾门，也明白逼迫李莲花一定会让李莲花怪罪，但是他这次没办法让李莲花像上辈子那样随心所为。

这世上甚少有让李莲花想不通的事情，他重伤后才醒过来，精神不济，想了一会儿，便有些头痛。

方多病看他抬手扶额，赶紧把他按到床上，“你别想了，你有什么怀疑，我随时答就是，不要伤神。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找关神医。”

倒是有几分无了和尚唠唠叨叨的气质，他们是真的想要他变回李相夷。

李莲花突然想起梦境中的神秘人，总觉得那个人与方多病有些相似。

“我暂且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李莲花仰躺在床上，抬手遮住眼睛，方多病只能看到他挺立的鼻梁和小小的嘴唇，“那你找到我就好，为何非要逼我重回四顾门？”

“我知道你中了碧茶之毒，就一直再找解药，后来终于从天机山庄的典籍中查到天下有药可医。”

“不必白费功夫了，碧茶之毒天下无解。”李莲花不以为意打断道。

方多病料到他会如此，也不气馁，继续解释，“传说冥界与人间交界处便是忘川，忘川流着黄泉水，边上便是忘川花。忘川花可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但是忘川难寻，我单身力薄，需要四顾门的力量。”

李莲花听完他的话，将手放下来，瞳孔散发出锐利的光芒，他望着方多病，“既然如此难寻，取忘川花不知又会伤害多少人的性命，李莲花的命是命，你的命是命，四顾门的弟子的命也是命，何必强求。我一生酸甜苦辣都已经尝过，已经圆满，不必方少侠如此冒险。”

方多病心中又生出那种熟悉的无力感，他低着头，掩盖住眼底所有的情绪。

“师兄，既然你已经承认我是你的师弟，那就叫我方小宝吧。”方多病刻意转移话题，任性地不想管李莲花的拒绝。

“方多病！”李莲花压低声音喊道。

见逃避不能，方多病低头看进李莲花的眼睛，闪烁着李莲花看不懂的坚定，时间安静流逝，最后一字一顿说，“你说得对，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既然是我的命，我用它来干什么，便是我的自由了。”

“你！”李莲花突然有些明白了无和尚每次劝他的时候的感受了。

方多病不再说话。

他不想跟李莲花再发生争执，也不可能放弃忘川花。

李莲花见他冥顽不灵，也不再多说，转过身，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半天没有听到声音，久到李莲花以为方多病已经离开的时候。

“你和乔姑娘怎么办？”方多病踌躇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乔姑娘已经和肖紫衿在一起了，但是你不要难过。”突然又变得振奋，“不论天涯海角，本少爷都会陪着你的。”

“……”李莲花觉得方多病有点人格分裂，有时候像是背后背负着什么深仇大恨，各种秘密，有时候又跟个孩子似的八卦。

“我与阿娩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李相夷已死，李莲花只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她若选择紫衿，我定然会为她备上贺礼。”李莲花转回身，不明所以地见到方多病肉眼可见地明亮起来，“我还没有如此落寞到需要方少……，师弟你来陪伴。”

方多病回忆起当年他在莲花楼时，李莲花赶他走的事情，重来一次，他还是被嫌弃了，但是他现在却觉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