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最终没有惩罚天机山庄的弟子，苏小慵说得对，李莲花早已病入膏肓，那些送来的药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清楚关河梦说的道理，但是他不愿承认，不敢承认。

如今，怕是真的走到头了。

方多病一步一步往回走，他在村口站了半天，鞋袜衣襟沾了雪，时间久了早已融化，浸湿了里衣，往日穿着讲究的金贵少爷如今满脸狼狈。

靠近莲花楼，便感受到来自里面的阵阵热气，苏小慵在狭窄的屋子里放了七八个火盆，哪怕是在这隆冬腊月普通人也会觉得燥热难耐，但是李莲花仍然时常冷得发抖。方多病踏进房里，屋内药气浓重，逼得人近乎无法呼吸，方多病想嗜甜怕苦的李莲花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药，受了多少苦，但是转念一想，他早已失去味觉，怕是也不在意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仿佛被狠狠挖了一刀，难以平复。

李莲花现在几乎听不到声音，但还有些微的感觉。在黑暗里，他感受到一阵寒风吹过，随后风立刻停了，便知道有人进来了，他不知道来的人究竟是苏小慵还是方多病，但是也不想多问，只是皱起眉头，费尽全身力气的撑起身子，勉强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嗯，我回来了。”方多病回答，语气里没有往日里装出的活力。

李莲花其实也没听清他说什么，但是勉强能辨别出是一个男声。

“苏姑娘说你出去取药了，”李莲花面色惨白，轻声问道。

“嗯。”方多病缓缓走到他身边，将他扶到自己怀里。

李莲花叹了一口气，他想劝方多病算了，不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在他这个活死人身上，哪知道刚开口，就一股血气涌上喉咙，忍不住咳起来。

方多病拿自己的袖子帮他擦嘴角涌出的鲜血，但是擦了又有，有了又擦，李莲花好像要把他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似的。

“咳咳……方……小宝，”李莲花深知自己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多久，他竭力吞下血液，挣扎着坐起身体，难得带着忧虑道，“我走以后，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既然是我徒弟，便好好修炼我给你留下的菜谱，方则仕夫妇将你教养得很好但是你缺乏历练，我走以后，如果你还想闯荡江湖便拿着四顾门令去找佛彼白石教导你一二，还有昭翎公主生性善良，对你一往情深，也是良配，你……”

方多病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控制不住自己般用力抱着李莲花，李莲花觉得自己被他紧紧箍着几乎无法呼吸。方多病无声地落泪，他知道他要永远失去他了。

“方小宝？”李莲花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正当这时，一个炙热的呼吸靠近李莲花的耳边，似乎嘴唇要磨蹭到他的耳朵，从来不与如此人亲近的李莲花瞬间僵硬下来，他听到方多病在他耳侧颤声道，“李莲花，我心悦你，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娶。”

李莲花想这碧茶之毒果然厉害，毒素入脑竟然能见到如此荒唐的画面。

正当他想摆脱这幻觉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掰过他的脑袋，不容他反抗似的直直的吻了过来。李莲花奋力挣扎，但是以他目前的状况，这些挣扎几乎是软弱无力了。

李莲花无力地闭上眼，落下一滴清亮的眼泪，他想方小宝你口味也太重了，这全是血与药的味道有什么好。

一吻毕，李莲花苍白如纸的面上，只有染血的嘴唇艳红。

“方多病，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怕是疯得有些彻底了！”李莲花怒急攻心，几乎喘不上气但仍朝方多病吼道。

方多病早就料到李莲花不会接受他的感情，苦笑一声，他还是抱着他，在他耳边温声说，“他们最近也说我疯了。但是今天向你坦白后，我才觉得总算可以清醒地活着。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每天坐在轮椅上，爹和娘忙于朝廷和生意总有顾虑不到我的时候，天机山庄属江湖门派，门内弟子崇尚武功，虽然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偶尔我也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他们背地里是瞧不起我的。后来单孤刀来教我武功，也是嫌弃我体弱无力。”

方多病整了整李莲花身上的丝衾，不让一丝风透进来，轻声继续道，“只有你不一样，你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鄙夷。天下第一的李相夷，自创了扬州慢与婆娑步的武学天才，创建四顾门的正道武林第一人，竟然愿意赠剑收我为徒。那时候我就被你吸引了，但我弄不清楚这份悸动是什么，我想了很久，想着既然你是我的师父，那就是对你的感激与崇敬吧。后来遇见李莲花，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十分熟悉，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必须要跟随你。”

方多病略带埋怨地呢喃，“但是你的心真冷啊，不但忘记了曾经的承诺，还三番五次的丢下我，为了赶走我，尽说些残忍的话。不过，我知道你有苦衷，所以也不怪你。”

方多病吻了吻李莲花的头发。

李莲花挣扎不能，听着方多病的话，把头偏到一边。这个傻小子，放着宫里的金枝玉叶不要，非要搞什么断袖分桃，真是傻到家了。不过，他已命不久矣，等他一去，岁月无情，方多病迟早会忘了他。

“我对你从来没有他想，你既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好友，放弃这段感情，做你天机山庄的少爷，公主的驸马才是最好的选择。”李莲花垂眼，声音沙哑。

“我从来没有肖想过你会接受我，”方多病神态放松，风轻云淡，“我只是不想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了。”

李莲花还想说什么，一股剧痛袭上来，他身上发抖，无法再开口。方多病抱紧他发抖的身体，安慰着说，“别怕，别怕。李莲花你在黄泉路上等等我，这次我们一起走，大不了下辈子再一起游历江湖，本少爷马上就来。”

“忘……了吧……小宝……”李莲花用尽最后的一丝生气吃力地断断续续说道，语罢，双眼再次合上，双手无力地垂下来重重摔在床上。

方多病视线模糊，泪水从眼角不停滑落，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但是真到这一刻他好像无法控制眼泪和心脏。

他知道，世上再无李莲花。

方多病不知坐了多久，李莲花的身躯渐冷，也不愿意放开。

等苏小慵平复好情绪回到莲花楼，便是看到双眼空洞的方多病抱着早已失去温度的李莲花一动不动。

容貌清丽的女子呆了片刻，疾步跑到床边，摊跪在床边，探了探李莲花的鼻息，泪水便似泉水源源不断涌出，在李莲花的床边又哭又喊。

数日后，扬州街头。

两个初出茅庐的弟子坐在茶寮讨论近来江湖中最受瞩目之事。

“听说四顾门的门主李相夷这次是真的死了，四顾门还为他修了一个祠堂，以供敬仰他的人凭吊。”其中一人小声的说。

“真的假的？不是说李相夷武功深不可测，连天下至毒碧茶都奈何他不得。”另一人靠近他好奇问道。

“唉，也是可惜，传说李相夷本来可以挺过来，但是为救四顾门人，又和大魔头单孤刀大战一场，伤及根本，最后还是没熬过。”那人答道。

“可惜了他一身绝世武功啊。”那人甚为惋惜说

“那倒没有可惜，传说李相夷收了天资上乘的天机堂的少主方多病做徒弟，将一身绝学都传给了他。”

“你这情报就晚了吧。听说这方多病在李相夷死后受不了打击发了疯，抱着他师父的尸体一起跳入了东海。”

“那李相夷的祠堂里的还是李相夷吗？”

“那就不清楚了。”

两个人的讨论的声音渐渐远去。

海水漫过头顶。

方多病倒是没有抱着李莲花跳海。他把李莲花留在莲花楼，让苏小慵将他的遗嘱交给了佛彼白石，李相夷已死，李莲花只希望埋在他师父漆木山身边，他当然不会辜负他的嘱托，只是他前半生追逐李相夷，后半身也想继续追随他。

头顶天光越来越远，海水灌入肺腑，方多病感受着窒息的滋味，眉头紧锁，本能地呛了口水，但是心底却又丝快慰，这样的痛苦和他所受的碧茶之毒相比如何呢？

人之将死，方多病脑海里闪过和李莲花相处的点点滴滴，指挥他时的傲慢，哄骗他时的乖巧，病重时的脆弱，李莲花说好了，这次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一片黑暗中，忽然一个清冷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你愿意重来吗？”

方多病明明没有挣开双眼，却看到一个身姿窈窕的白衣女子。女子神情冷淡，浑身散发着莹莹的白色微光，站在虚空之中。

“你是谁？”方多病没有开口，却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李相夷平生为天下鞠躬尽瘁，修得无量功德，天道愿意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你可愿意助他改变命运？”女子并未回答方多病的话，语气平淡说道。

“当然。”方多病惨然一笑，原来人死的时候还能做这样的白日梦，不过哪怕是梦，他也想重新再见一次李莲花。

“如此甚好，我这便送你回去，愿李相夷能逆天改命，愿公子得偿所愿。”女子神色略微欣慰，手指在空中一划，方多病便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