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浸在墨色里,窗纸刚透进一丝微光,林叙就被门板轻叩的声音叫醒了。
男生一骨碌爬起来,摸黑套上衣服,推开门就见一家三口站在院里——大叔和身侧的女人穿着靛蓝绣银边的对襟褂,袖口和裙摆绣着繁复的苗纹,小姑娘则是条百褶裙,银项圈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女人手里还捧着套崭新的男装,靛蓝布面上用金线绣着细小的蝴蝶纹,见林叙醒来后笑着将手中的东西递上来:“快换上。”
“谢谢!”林叙感激地双手接过,迅速将衣服套在身上。
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穿在身上格外舒服。
女人望着眼前眉眼干净到毫无挑剔的男生,忍不住夸道:“小伙子长的真好看,瞧瞧这皮肤,比我们寨里的姑娘还白嘞~你要是苗人啊,家里的门槛肯定会被姑娘们踩烂呦~”
“谢、谢谢……”林叙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捏着衣角红了脸。
一旁的大叔咳嗽几声,递过来个布包:“里面是糯米粑,路上吃。记住——到了地方少看少问,尤其别盯着祭台和长老们的银冠看,拍照更是万万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林叙赶紧点头,把相机塞进背包最底层,又用外套盖住,“保证藏得严严实实。”
“行了,走吧。”
大叔一挥手,带着妻女和林叙上了车。
……
小皮卡载着四人往山深处开,车灯劈开晨雾,照亮路边挂满红绸的古树。
大叔和妻子坐在前排,林叙和他们的女儿坐在后排。
小姑娘名叫阿依,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水,总偷偷瞟林叙背包里露出来的相机带。
林叙察觉到了,想着距离祭树节还有一段路程,现在把相机拿出来应该无所谓,况且大叔这一家子还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于是便大大方方的拿出相机开始教小姑娘如何调焦、如何取景。
阿依学得特别认真,小手指在快门上按得小心翼翼,拍出来的照片竟有模有样。
副驾驶的女人一边织着苗绣一边通过后视镜望着后排的林叙和女儿,眉眼始终弯弯的,大叔则是偶尔回头叮嘱两句路况。
车厢里飘着糯米粑的甜香,倒比想象中轻松许多。
待到太阳刚爬上山头时,车子便钻进了一片浓荫。
山腹地的树都长得格外粗壮,树干上缠着碗口粗的老藤,湿漉漉的苔藓从树根铺到岩石上,空气里混着腐叶和松脂的气息。
突然,一阵奇异的音乐顺着风飘过来——不是锣鼓,倒像是用骨笛和芦笙吹出来的调子,忽高忽低,裹着人声的喧闹,像山灵在低语。
“到了。”大叔停下车,熄了火。
林叙赶紧将相机藏起来,跟着他们下了车,往密林深处走去。
一路上,各种千奇百怪的植物张牙舞爪的耸立着,脚下的青石板带着苔藓的湿滑触感,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
林叙扶着旁边的树,小心翼翼跟着,刚走几步,便迎面撞见几个挎着竹篮的妇人,靛蓝裙摆扫过青石板,银饰叮当响。
她们在看见林叙时立马顿住脚步,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随即用苗语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目光像钩子般在林叙身上转来转去。
林叙只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晒在太阳底下,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往大叔身后缩了缩。
前面带路的大叔立刻上前一步挡住男生,用流利的苗语说了几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妇人们听完后,脸上的好奇之色淡了些,对着林叙露出个模糊的笑,又说了句什么,这才挎着篮子往回走。
擦肩而过时,林叙闻到她们竹篮里飘出的草药味,混着身上的银饰香,很特别。
“别紧张。”大叔回头解释,“我们寨里少来外人,她们就是好奇,我刚才说你是我家的远房亲戚。”
“嗯……谢谢。”
林叙点点头,攥紧了衣角,布料上的蝴蝶绣纹被他捏得发皱。
此时此刻他才对“外乡人”这三个字有了切身体会,怪不得高年级的学长们说他们从未成功深入了解过苗族文化,这样警惕的戒备之心,足以拦下任何一道窥探的目光。
“走吧。”大叔继续在前面带路。
林叙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于脚下的路。
众人又走了片刻后,周围的音乐声越来越清晰,芦笙的调子陡然拔高,像是无数飞鸟猛地冲上天空。
林叙跟着大叔拐过一道弯,突然看到成片的吊脚楼依山而建,木楼的缝隙里透出晃动的人影,还有孩子们的笑闹声。
大叔停住脚步,指了指林叙的背包:“藏好了?”
林叙拍了拍包底,比划了一个确定的手势。
大叔点点头,伸手掀开眼前挡在面前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让林叙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棵大到十人才能环抱过来的榕树下是片圆形的空地,中央立着块丈高的石碑,碑上刻满看不懂的古老符号,被香火熏得发黑。
石碑前的祭台上摆着猪头和米酒,十几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围站在旁,银冠上的鹰羽随着吟唱轻轻晃动。
周围站满了寨民,男女老少都低着头,跟着那几个黑袍人的调子一起哼唱着,声音虽然不高,却像潮水般漫过整个山谷。
但最让他震撼的是那棵古榕,枝桠向四周铺展成巨大的伞盖,遮天蔽日,树干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绸,风一吹,千万条红绸同时飘动,像无数只振翅的蝴蝶。
刚才听到的音乐就来自榕树枝桠间,几个吹芦笙的青年站在搭建的木台上,调子忽急忽缓,竟和众人的吟唱严丝合缝。
女孩儿阿依拉了拉林叙的衣角,小声提醒道:“哥哥,长老要开始祝祷了,咱们都得低头,否则就是大不敬。”
“哦!好!”
林叙赶忙低下头,心脏却跳得好像要撞出来——这不是商业化的表演,是真正活着的传统,带着山的厚重和神的敬畏,在晨光里缓缓铺展。
而就在林叙低下头的瞬间,吟唱声陡然拔高,像山涧的水流突然撞上巨石,激发出清越的回响。
林叙屏住呼吸,听着那声音从祭台方向传来——不似想象中老态龙钟的沙哑,反而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年轻,充满活力,却又裹着千年古树般的沉郁,每个音节都像砸在青石板上的银铃,脆得发颤,又重得撼心,这样的声音已经不是天籁可以形容!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唱出这样美妙的歌曲啊……
林叙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出来,按捺不住心底的求知欲,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抬起头,往祭台中央望去。
这一眼,直接让他怔在了原地。
祭台最前方领唱的长老,竟然是个极其年轻的男人!
目测不过二十几岁,却穿着比旁人更厚重的黑色长袍,衣摆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蛇纹,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蛇鳞似的纹路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男人头上的银冠比其他人的更宽、更大,缀着的也不是鹰羽,而是几缕乌黑的长发,混着银链垂在颊边,随着吟唱轻轻晃动。
最惊人的还是那张脸。
肤色是冷调的白,像常年不见阳光的玉石,却被额间一点朱砂衬得妖异。
眉骨高挺,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看人时像含着两潭寒水,偏偏唇瓣又红得像淬了血,嘴角天然带着点上翘的弧度,笑与不笑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邪气。
那美绝非寻常男子的英挺,也不是女子的柔媚,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极致蛊惑,像山野里修炼成精的生灵,一眼就能勾走人的魂魄。
可这张妖精般的脸,却安在一副极其壮硕的身躯上。
黑色长袍下的肩膀宽得惊人,手臂肌肉线条隔着布料都清晰可见,站在那里像座沉默的山,与那张昳丽的脸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反差,非但不违和,反而更添了几分慑人的力量感。
林叙看得呆住了,连呼吸都忘了,甚至将那句“不能抬头直视长老”的叮咛也被抛之脑后。
他就这么呆呆的望着男人,在众多低垂的脑袋中一动不动。
祭台上的男人一眼就注意到了人群中这张仰起的脸。
墨色瞳仁如把穿云箭,精准地落在林叙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像山风骤然灌进衣领,瞬间凉透了林叙的骨头。
“咚”的一声,林叙的心脏重重撞在胸腔上。
他猛地低下头,额角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冰凉刺骨。
刚才那一眼,像被毒蛇盯上,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心跳声炸在耳边,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吟唱和芦笙。
原来这就是祭树节的长老……
原来真的有人能一眼就能把别人的冷汗给盯出来……
林叙死死低着头,视线钉在自己鞋尖沾着的泥土上,可脑子里全是那双墨色的眼睛——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却像某种符咒,让人从骨子里都透出寒意。
周围的吟唱声还在继续,调子变得低沉而急促,像在催促着什么。
林叙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黏在衣服上,很不舒服。他想挪一挪脚步,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别动,小心被发现。”身旁的大叔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是。”
林叙连忙应了一声,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一眼或许并非偶然,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长老,恐怕早就知道他是外人了。
那他为什么没有点破?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