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风卷着松针的清冽掠过百凤山,落日熔金般的余晖穿过层叠枝叶,在青石上投下斑驳碎影。
蓝忘机仍沉在心底的滞涩里,忽闻魏无羡气息一凝,眼神骤然凛起,指尖轻按在唇边,一声极轻的“嘘”散在风里。
他微怔之际,细碎的脚步声已从林深处渐近,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拖沓。
魏无羡不及多言,快手一拉,带着蓝忘机踉跄着躲进茂密的灌木丛后,枝叶轻轻晃动,簌簌作响。
百凤山围猎,往来修士不绝,偶遇本是常事。
蓝忘机蹙起眉峰,正欲开口询问为何要躲,却见魏无羡的目光如鹰隼般锁着前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碧云如纱,斜斜笼着两道身影,一白一紫,一前一后,缓缓从葱茏的林木间隙走出。
{走在前的那人身形长挑,相貌俊美却盛气凌人,眉间一点丹砂,白衣滚着金边,周身配饰璨光乱闪,尤其他还昂首阔步,姿态神情极尽傲慢,正是金子轩。}
江厌离跟在他身后半步,同金子轩站在一处,显得人身形格外瘦小,步伐细碎,低头不语,神情看上去并不愉悦。
蓝忘机又收回目光,看向魏无羡,看他神色不屑。
他自然知晓前因后果,金子轩与江厌离曾有婚约,最终被魏无羡当众搅黄;几次交锋下来,更清楚金子轩最能轻易挑动魏无羡的戾气,而两人所有不快,根源皆在江厌离身上。
蓝忘机心底翻涌着揣测,是魏无羡见不得金子轩与师姐走得太近?还是……他对他师姐暗生情愫,才这般看不惯曾与她有过婚约的金子轩。
虽明知故问,蓝忘机却还是放轻了声线,低低道:“你与金子轩有何过节。”
魏无羡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气音里是对他与金子轩过节的不耐,而他显然也没心思跟蓝忘机细细掰扯,指尖一抬,将食指轻按在唇上,作噤声状,目光重新死死锁在前方!
蓝忘机眸子却停在魏无羡的唇.瓣上,那里又红又肿,湿润而饱满,极轻易地勾起他此前的行径。
正是他的失控,才把那人的唇弄成这般模样。
愧疚刚冒头转瞬又被不受控制的绮念取代,蓝忘机耳根兀自烧了起来,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红。
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微微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移开目光,落在远处的草木上,心绪却乱得像被风揉皱的云。
那边,金子轩抬手拨开身前的草丛,一具粗壮的蛇怪尸体赫然显露,他俯身查看片刻:“死了。”
江厌离点头回应。
“量人蛇。”金子轩直起身,随口抛出一个名字。
“什么?”江厌离抬眼看他。
“南蛮之地流传过来的妖物。无非遇人时能忽然竖起来,要跟你比谁长,比人长就把人吞噬。不怎么样,看着吓人罢了。”
江厌离显然没料到他会忽然对自己讲解这些,愣了愣。
照理说,这时该说些“金公子博学多才”“金公子冷静镇定”之类的场面话,可他方才所言,不过是修士都知晓的粗浅常识,纯属没话找话。
这种一听就虚伪的违心奉承,恐怕只有金光瑶能面无愧色地说出口。江厌离只得又点了点头
蓝忘机微微侧目,见魏无羡脸色沉得像淬了冰的寒铁,目光如系了重物般,死死钉在不远处那一白一紫的身影上!
而此刻,前方的那两人一阵沉默,尴尬像密不透风的雾,沉甸甸地漫过来,连躲在灌木丛后的蓝忘机都觉出几分不适。
他余光偷瞥,魏无羡虽仍绷着脊背,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陈情的竹纹,显然也被那凝滞的氛围缠上,眉梢的不耐又重了几分。
{半晌,金子轩终于带着江厌离往回走了。然而他边走还在边道“这一只量人蛇表皮附有鳞甲,獠牙长过下颌,应当是变种,一般人难以对付,普通人也射不穿这层鳞甲。”
顿了顿,他又用状似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不过也不怎么样。这次百家围猎的所有猎物都不怎么样,根本伤不到我们兰陵的人。”}
金子轩语气里的骄矜几乎要溢出来,与生俱来的自傲从骨血里透出来,可他走着走着,竟不自觉同手同脚起来,袍角扫过草叶的动作都显得笨拙,全然没了此前靶场上的潇洒英姿。
蓝忘机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了然金子轩该是在紧张。
恰在此时,他余光瞥见魏无羡正转头盯着自己,这般近距离的注视带着灼热的温度,像细碎的火星溅在皮肤上。
蓝忘机心头猛地一跳,莫名也紧张起来,负在身后的右手,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攥着一缕虚无的风,竟忽然懂了金子轩那份手足无措的窘迫。
好在魏无羡只看了他片刻,便又将视线重新放回江厌离和金子轩身上。
“围猎不伤到人就是最好的了。”江厌离声音很轻柔。
闻言,金子轩却不以为然:“不伤人的猎物有什么价值?你去兰陵金氏的私家猎场,能看到许多少见的猎物。”
说着,他像是替江厌离做了决定,语气笃定得不容置喙,“刚好下个月我有空,带你去。”
蓝忘机见金子轩一直自顾自的说,而一旁的江厌离几乎都是以点头的形式答话,想来江厌离应是对他所说的话题兴致缺缺。
江厌离:“多谢金公子好意。不过不必麻烦了。”
金子轩脚步一顿,明显怔了怔,脱口而出:“为什么?”
此言一出,江厌离似是被他问得有些不安,愈发低垂了眉眼。
“你不喜欢看围猎?”金子轩追问,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江厌离轻轻点了点头。
金子轩:“那你这次为什么来?”
若非金夫人再三盛情邀请,江厌离断不会踏入这围猎场,可这话终究难以启齿。她只是沉默着,周身的气息都透着几分窘迫。
见她不答,金子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极为难看,憋了半晌,他终是憋出一句硬邦邦的话:“你是不喜欢看围猎,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
“不是……”江厌离声音本就不大,当下更小声。
从江厌离那慌乱的神色、欲言又止的模样里,蓝忘机竟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或许,这位江姑娘对金子轩,并非毫无好感,只是这份心意,被窘迫与矜持裹得严实。
金子轩却只当他被人拒绝。
非但是生平第一次被姑娘拒绝,更是第一次邀请姑娘被拒绝,一股羞恼的煞气直冲眉心。
半晌,他忽然冷笑一声:“也罢。”
“对不起。”
金子轩冷冷瞥她一眼:“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随你怎么想。反正本来也不是我想邀请你,不愿意就算了。”
躲在灌木丛后的魏无羡,见金子轩对他师姐的态度语气皆是傲慢,脸色已然气得青一阵白一阵,
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已是忍无可忍,只差一步就要冲出去揍对方一顿。
蓝忘机瞥见他蠢蠢欲动的身形,心头一紧,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拉他的手臂,示意他莫要冲动。
可出乎意料,魏无羡竟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回去,没有发作,只是眼底的怒火愈发炽烈,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两人。
江厌离嘴唇轻轻颤了颤,向金子轩微微躬身一礼,声音低哑:“失陪了。”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金子轩冷冷站在原地,目光瞥向别处,脸色依旧难看。片刻后,他忽然厉喝一声:“站住!”
江厌离脚步未停,依旧往前走。金子轩怒火更盛,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腕。
“岂有此理!”魏无羡再也按捺不住,低骂一声,猛地拍了下大腿,身形如箭般闪到二人中间,将江厌离牢牢护在身后。
金子轩还未看清来人,胸口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踉跄着后退数步。
他怒不可遏地拔剑挥出,定睛一看,更是火冒三丈:“魏无羡!怎么又是你!”
蓝忘机猝不及防见魏无羡冲出去,心头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一时竟有些发愣。
魏无羡将江厌离护在身后,怒不可遏道:“我他妈还没问你呢,怎么又是你?!”
“无故出手,你疯了吗?”金子轩持剑指着他,脸色铁青。
魏无羡怒喝:“打的就是你!什么叫无故,你恼羞成怒抓我师姐是想干什么??”
说罢,他扬手便是一掌劈向金子轩。金子轩闪身避过,随即挺剑直刺魏无羡心口,剑风凌厉。
蓝忘机心头一紧,当即挥出一道冰蓝色剑芒,直接将金子轩的剑芒劈得倒飞出去,直冲云霄。
他不知金子轩未出全力,只想着护魏无羡周全。是以,这一剑他劈得力道十足。
金子轩这才惊觉蓝忘机也在此地,愕然道:“含光君?”
蓝忘机收回避尘,从容地从灌木丛后走出,站在三人中间,将魏无羡稳稳挡在身后。虽一言不发,却也是立场分明。
魏无羡显然戾气未消,往前踏出一步,还想再理论,蓝忘机侧首,欲劝阻,余光却瞥见江厌离的抓住魏无羡的手臂,道:“阿羡!”
魏无羡的身形骤然一顿,回头看江厌离,江厌离冲他微微摇了摇头,他素来最听江厌离的话,纵有千般桀骜,在师姐面前也会收敛锋芒,此刻更是连眉宇间的戾气,也淡了几分。
林间的风忽然停了,唯有枝叶簌簌的轻响,下一瞬,一阵嘈杂纷乱的足音便如潮水般涌来,踏碎了林中空寂。
浩浩荡荡前呼后拥的一群修士涌入这片林地,金星雪浪袍的衣摆翻飞,搅得林间光影斑驳。为首那人面色不善,刚踏入林地便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原是方才蓝忘机的冷冽剑芒,与金子轩的炽热剑光一同冲上天际,惊动了附近围猎的修士。
他们一看剑锋,便知是有人动手打起来了,秉着看热闹或八卦的心态,他们循迹连忙结伴赶来,恰好撞见林中四人诡异的对峙。
魏无羡护在江厌离身前,周身寒气森森,雅正端方的蓝忘机立在魏无羡前侧半步,而金子轩则面色铁青地攥着剑柄,脸色青得像淬了霜。
所谓冤家路窄,人群中为首的是金子勋,他一眼瞥见金子轩,当即怒视魏无羡:“子轩,这姓魏的又找你麻烦了?!”
金子轩眉头紧锁,不耐道:“没你的事,你先别管。”
魏无羡懒得与金氏之人纠缠,他伸手拉起江厌离的手要走。
金子轩见状又道:“站住。”
魏无羡缓缓转过身,眼底的笑意早已褪去,神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语气冷冽如冰:“真想打?好啊。”
“姓魏的,你三番两次针对子轩,安的什么心?”金子勋上前一步,语气咄咄逼人,像根柴火扔进了燃着的油锅。
蓝忘机眉峰微蹙,瞥了眼金子勋,心中暗忖,此人说话不顾分寸,非但不劝解平息事态,反倒火上浇油,咄咄逼人。
魏无羡斜睨了金子勋一眼:“你是谁?”
闻言,蓝忘机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暗自心生好笑,他这反应很魏无羡。
他知道,魏无羡定是真的不认识此人,就像当初岐山百家清谈盛会时,他那般刻意接近,魏无羡也险些认不出。只是这言一出,这位金氏子弟怕是要误会这是魏无羡在故作狂妄。
金子勋一怔,仿佛受了天大的羞辱,当即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起:“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魏无羡语气直白得像把刀子,戳得金子勋脸色更难看。
射日之征爆发之初,金子勋便因伤留守后方,从未亲眼见过魏无羡在前线叱咤风云的模样,平日里听来的传闻,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夸大其词。
方才魏无羡以一声哨音召唤山中邪祟,将他们一群人即将猎到手猎物尽数召走,让他们白费功夫,他心中本就积了怒气。
此刻魏无羡当众问他是谁,更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忿忿不平——他认得魏无羡,魏无羡却居然敢不认得他,还敢这般当众落他面子,问题是谁,越想越是不快,正要发作时,空中金光阵阵,第二波人御剑而来。
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稳稳落地时,尘土微扬。为首的妇人一袭华服,五官端丽,轮廓间带着几分刚硬,御剑时英姿飒爽,缓行时又透着雍容华贵。
“伯母!”金子勋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金子轩亦是一怔:“母亲!你怎么来了?”
话落又转念一想,他与蓝忘机方才的剑芒定然被观猎台的母亲看见,自然会赶来。他看了看随母亲而来的数名金氏修士,皱眉道:“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围猎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
金夫人啐道口:“你少自作多情,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魏无羡身后的江厌离身上,神色瞬间柔和下来,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阿离,你怎么这幅模样?”
江厌离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多谢夫人,我没事。”
金夫人何等敏锐,当即沉下脸,眼神凌厉地扫向金子轩:“是不是那死小子又欺负你了?”
“没有。”江厌离连忙摆手。
金子轩身形一动,欲言又止。金夫人深知儿子性子,一看便知缘由,当即勃然大怒,大骂:“金子轩!你要死吗?出来前你怎么跟我说的?!”
“我……”金子轩欲言又止,急得脸颊涨红。
魏无羡:“不管令郎之前跟金夫人您说了什么,从此以后他跟我师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了!”
蓝忘机立旁侧,雪色广袖被风拂起细痕,眸色微沉,他太清楚魏无羡的性子,素来桀骜却懂分寸,断不会对长辈如此失仪,想来是事发与江厌离有关,他才会不顾礼节出言至此。
他又侧目望向金夫人,见她凤钗斜簪,锦绣裙摆纹丝不动,脸上无半分愠色,只抬手轻拍江厌离的手背,温言软语地安抚着,并未纠结于此。
“魏无羡!”金子勋怒喝,“我伯母是你的长辈,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有些太狂妄了?”
周遭众人本就因围猎之事心存怨怼,此刻纷纷附和,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漫开,搅得空气都添了几分焦灼。
魏无羡嗤笑一声,挑眉反驳:“我并非针对金夫人,你堂弟三番两次对我师姐恶语相向,我云梦江氏若还能容忍便枉称世家!狂妄在何处?”
金子勋冷笑更甚,目光扫过他腰间那支漆黑的陈情:“狂妄在何处?你有哪处不狂妄?今天这百家围猎的大日子,你可出风头得很啊?三成的猎物都叫你一个人占了,是不是觉得很得意啊?”
蓝忘机微侧首,长睫轻颤,不自觉地低声呢喃:“三成猎物?”
清冷的嗓音虽轻,却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清晰传开,像一缕冰丝,搅乱了周遭的喧嚣。
随金子勋同来的百余人个个面带怨色,见素来与魏无羡不和的含光君开口询问,立刻有人急切上前:“含光君,你还不知道吧?方才我们在百凤山里围猎,找了半天,竟然发现,这猎场里一只凶尸怨灵都没有了!”
“派人问了观猎台那边的敛芳尊才知道,开猎后不到半个时辰,百凤山里传来一阵笛声,然后,几乎所有的凶尸和怨灵,都一个接一个,自己走到云梦江氏的阵营里去自投罗网了!”
“如今百凤山里的三类猎物,只剩妖类和怪类还在,至于鬼类——”那人顿了顿,目光怨毒地扫向魏无羡,“已经全被他魏无羡一个人召走了!”
蓝忘机眸色微沉,总算懂了金子勋怒不可遏的缘由。
枪打出头鸟,从魏无羡赢下射艺比赛,到独揽三成猎物,今日的百凤山围猎,魏无羡已然成了仙门百家眼中最扎眼的存在。
说到底,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是,鬼道终究损身耗心,也难怪魏无羡吹完笛音,便椅着大树昏昏欲睡,这才给了他失了分寸,犯下那不可言说的错事。
……
来了,最近太忙了都没时间修订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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