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烛

皇城的风，带着深秋的肃杀，卷过重重宫阙，也吹拂着京郊皇觉寺寂寥的庭院。邱鼎杰收到“风急，闭户”的警示后，愈发深居简出，整日只在禅房内诵经、抄录，连每日例行的庭院洒扫也借故推脱了。寺中僧人只当他潜心修行，倒也无人起疑。然而，那份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如同浸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着他。

这夜，月隐星稀，万籁俱寂。禅房内只余一盏青灯，火苗如豆，在墙壁上投下邱鼎杰清瘦而专注的身影。他正对着一卷《金刚经》，试图以经文平息内心隐隐的不安。然而，今夜心绪却难以宁静，总觉窗外有影绰绰，风声鹤唳。

忽然，一阵极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自院墙外掠过，随即是几声压抑的闷响与重物倒地的声音，很快又归于沉寂。邱鼎杰执笔的手骤然停顿，心猛地提起。来了！

他吹熄灯火，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色昏暗，院中树影婆娑，似乎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刚才的异响，仿佛只是幻觉。

就在他心神稍定，准备退回内室时，禅房的门闩，竟被从外面以一种巧妙的手法，无声无息地拨开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入，随即反手将门掩上。动作快得只在一瞬。

邱鼎杰心头巨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黑暗中，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感觉到一股混合着夜露寒意与凛冽杀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谁？”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黑影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仿佛在适应室内的黑暗，又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片刻后，一个低沉而熟悉，带着一路风霜沙哑的嗓音，轻轻响起：

“鼎杰，是我。”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邱鼎杰浑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声音……是黄星？！他怎么会深夜至此？如何突破寺外的重重守卫？

那黑影向前一步，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和熟悉的侧脸线条，不是黄星又是谁！他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发丝微乱，脸上还带着疾行后的风尘，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眸，正牢牢锁定着他，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后怕，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悸动。

“殿下？！你……你怎么来了？外面……”邱鼎杰惊魂未定，声音都变了调。他首先想到的是黄星的安危，擅闯皇家寺院，若是被发现，便是滔天大罪！

“无妨，都解决了。”黄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沉稳，“我收到密报，有人欲对你不利，今夜便动手。我不能再等，也不能假手他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邱鼎杰能想象到，他孤身潜入这守备森严的皇觉寺，需要冒多大的风险，又需要何等缜密的计划和身手。那份“解决”，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你……太冒险了！”邱鼎杰心中百感交集，有感动，有担忧，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看清他是否受伤。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黄星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邱鼎杰微微一颤。那手掌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看着我，鼎杰。”黄星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灼热，“告诉我，这清灯古佛，这方外之地，真是你心之所向吗？”

邱鼎杰怔住了，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和黄星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光芒，让他无法思考。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北疆的风雪，想起黑石谷的并肩，想起离别时他眼中的痛楚，更想起这数月来，虽身陷囹圄，心中那份从未熄灭的牵挂。

“我……”他的声音干涩，“殿下知我……”

“我不要听这些！”黄星打断他，语气带着罕见的激动和执拗，“我只要你一句话！若我愿倾尽所有，换你离开这牢笼，伴我身侧，你……可愿？”

这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它撕开了所有伪装，将所有隐晦的情愫、所有的顾忌与权衡，都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这不是主君对谋士的招揽，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最直接、最不容回避的诘问。

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错。青灯如豆，微弱的光芒在黄星深邃的眼中跳跃，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被拒绝的脆弱。

邱鼎杰看着他，看着这个为他甘冒奇险、深夜闯入禁地的皇子，看着这个在权力漩涡中挣扎却始终将他放在心上的男人。数月来的压抑、思念、担忧，在这一刻如洪水决堤。他一直恪守的界限，一直压抑的情感，在这生死一线的夜晚，土崩瓦解。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坚定。他沒有挣脱手腕，反而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了黄星紧握着他的手背。

“殿下在何处，”他望着黄星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鼎杰，便在何处。红尘万丈，碧落黄泉，无悔。”

话音落下的瞬间，黄星眼中那点脆弱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璀璨的光芒！他猛地用力，将邱鼎杰紧紧拥入怀中！那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栗和不容置疑的占有。

邱鼎杰没有挣扎，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个怀抱的温暖与坚实，感受着耳边黄星剧烈的心跳。冰冷的夜行衣挡不住胸膛传来的热度，佛前的青灯，静静映照着这对在禁忌边缘相拥的身影。

许久，黄星才稍稍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哑却充满了力量：“等我，鼎杰。不会再让你等太久。这佛前青灯为证，终有一日，我要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看我所看，想我所想，共享这万里江山，共度这余生岁月。”

窗外，风声依旧，却似乎不再寒冷。潜藏的杀机被暂时化解，而更深的羁绊，在这佛前烛下，悄然缔结。前路依然凶险，但此刻，他们彼此拥有，便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