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的门在王焕之身后合拢,将清晨微凉的空气隔绝在外。屋内,炭盆里残留的余烬散发出微弱暖意,混合着王焕之手中食盒里飘出的浓郁粥香和面点气息,驱散了最后一丝清寒。
王焕之把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盖子掀开,热气蒸腾。里面是满满一陶钵熬得浓稠金黄浮的小米粥,旁边一摞粗瓷碟子上堆着几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碎的腌芥菜丝,淋了香油,看着就开胃。
“都坐下!边吃边说!”王焕之不由分说,自己先拖了张凳子坐下,拿起一个大馒头掰开,夹了一大筷子芥菜丝塞进去,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对杵着的顾时和徐刻瞪眼,“还愣着干嘛?等着老子喂你们?赶紧的!吃完该干嘛干嘛去!”
顾时和徐刻对视一眼,都有些讪讪。顾时到底老练些,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给南歌盛了一大碗热粥,又拿了个馒头放在南歌手边的空碟子里。徐刻则赶紧给王焕之也盛上粥,然后才给自己和顾时也盛了。
南歌没说话,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热粥,吹了吹,慢慢送入口中。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带着谷物最朴实的香甜,暖意从胃里蔓延开,确实驱散了不少身体深处的滞重感。他拿起那个白面馒头,掰下一小块,就着粥,安静地吃着。
顾时和徐刻也坐下来,捧着粥碗,小口吃着,不敢再闹腾。一时间,签押房里只剩下碗勺轻碰和咀嚼食物的声音,气氛难得的平和,甚至带着点军营里特有的粗粝温馨。
王焕之三两口解决了半个馒头,灌了口粥顺下去,这才看向南歌手边那个细小的竹筒,清了清嗓子:“时意,信上说啥了?温家那小子,跑成了?”
南歌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勺子,拿起那个竹筒,拔开塞子,抽出那卷薄如蝉翼的密笺,却没有展开,只是用指尖捻着,目光沉静地看向三人。
“寅时初,温泽逃脱。”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安静的早晨格外分明,“按预定路线,在黑石峡附近遭遇一队追兵,交手激烈,温泽受了些伤,但不致命。”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随后,恰巧有一伙自称是温家旧部的人马经过,打退了追兵,救走了温泽。现下,正带着他往老鸦岭方向去养伤。”
“成了!”王焕之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震得桌上的碗碟都晃了晃,“黑石峡那地方鸟不拉屎,追兵安排得妙!老鸦岭……嘿,那鬼地方离萧任芳的前锋营驻地不远不近,正好!消息捂不住,肯定很快就能吹进那女人的耳朵里!”
顾时也放下粥碗,眼中精光闪烁:“主子,那伙温家旧部……是雁门押过来的那几个死囚?”
“嗯。”南歌点头,将密笺重新卷好塞回竹筒,“演得很卖力。为了救主,折了两个。”
王焕之脸上的兴奋收敛了些,咂了咂嘴:“折了?可惜了……不过也值了!戏越真,温泽那小子越信,萧任芳才越信!那两个死囚的家人,按之前说好的,厚恤。”
南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老王,你那边刮风的人,撒出去了?”
“撒了!天没亮就撒出去了!”王焕之又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西南口音最地道的几个夜不收,这会儿估计已经混进西军地界那几个最热闹的镇子了。酒馆茶铺,街头巷尾,保管让该听的风,一丝不落地吹进该听的人耳朵里!温泽公子在嘉峪关如何遭罪,如何被军中念旧的叔伯暗中搭救,萧太后如何忌惮旧人、磨刀霍霍……嘿嘿,保管传得有鼻子有眼!”
徐刻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问道:“主子,王参将,那萧任芳真会信吗?她那么精明……”
“她信不信温泽不重要。”南歌端起粥碗,又喝了一口,“重要的是,杨坚留下的那些老军头信不信。重要的是,当温泽带着伤,带着拼死偷出来的重要军情回到她面前时,她愿不愿意信。更重要的是……”他放下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当那些关于她清洗旧部的流言,和她营地里那些本就心怀不满的老将们心里的猜忌合上拍子时,由不得她不信,也由不得那些老家伙们不慌。”
王焕之嘿嘿一笑,接口道:“就是!只要种下猜忌的种子,再浇点油,它自己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咱们就等着看他们自己窝里斗!”
顾时沉吟道:“主子,温泽带回去的那份礼,里面那点假……何时发动?如何发动?”
“不急。”南歌拿起剩下的小半个馒头,慢条斯理地掰着,“等风再刮一会儿,等他们内部吵得更凶些。等萧任芳焦头烂额,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压制内部不满的时候……那点假的饵,才能变成最致命的钩。”
“明白了!”顾时重重点头。
王焕之把最后一口粥喝光,满足地打了个嗝,抹了抹嘴:“那行!这边盯着,风继续刮!东军那边,我再去催催信使,让楚安翔那小子把钉子钉死了,千万别乱动!”
“嗯。”南歌将最后一点馒头送入口中,他应了一声,算是认可。
晨光彻底照亮签押房时,门被突然推开,一股带着关外干冽气息的晨风灌入。来人未等通报,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哟,都吃着呢?看来我赶得巧!”爽朗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瞬间冲散了屋内沉凝的余韵。
华翰目光先落在南歌身上,抱拳行了个简礼:“将军!”声音干脆有力。又转向王焕之,“王参将!”最后朝顾时和徐刻也点了点头。
王焕之咂咂嘴,看着刚进来的华翰:“华总兵?你小子伤养利索了?大清早跑这儿来蹭饭?”
华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径自拖了张凳子,挤在桌边坐下,一点不客气:“王参将说笑了,伤早好了!就是骨头缝里还有点酸,不碍事!刚巡完北边几个哨卡回来,听说将军回关了,就紧着过来看看。”他目光扫过桌上的粥和馒头,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这味儿……真香!伙房今天出息了?”
徐刻机灵,立刻起身给华翰盛了一碗热粥,又递过去一个馒头。华翰道了声谢,接过来就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咀嚼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南歌:“将军,您气色看着还行,就是……好像又清减了点?关外风硬,您得多顾着点身子。”
南歌放下勺子,看着华翰,“无妨。你伤刚好,北边巡防辛苦,更要多注意。”
“嗨,皮糙肉厚的,早没事了!”华翰摆摆手,又灌了一大口粥,这才正了正神色,压低了些声音,“将军,我这次巡防,特意绕去几个靠近鞑靼左翼部落的暗哨看了看。有情况。”
桌上几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目光聚焦到华翰身上。
“阿古拉那小子,”华翰提到这个名字时,眼神锐利起来,“最近动作很大,像是在……练兵。”
“练兵?”王焕之皱起眉,“他老子阿拉坦呢?还没露脸?”
“没有!”华翰肯定地摇头,“我的人冒险摸近了些,远远看见过阿古拉几次。他身边簇拥的都是些生面孔,看着像是他提拔起来的年轻头人。阿拉坦的老班底……要么靠边站了,要么干脆不见了踪影。营地里的气氛,很不对劲,感觉……像是在憋着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探询:“将军,您之前在嘉峪关,跟阿古拉交过手,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他这么急着把阿拉坦的人都换掉,就不怕底下人造反?”
南歌的目光沉静,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轻轻摩挲。
“阿古拉要的,从来就不是他老子留下的那点家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洞察的冷意,“他要的,是立威。一场足够大、足够快、足够震慑所有反对声音的大胜。他等不及了。”
华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我的人在野狐岭附近,发现他们的小股骑兵活动异常频繁,像是在反复探查什么路线,鬼鬼祟祟的。”
“野狐岭?”王焕之放下粥碗,看向墙上的地图,“那地方……离咱们的粮道可不算远!”
顾时也沉声道:“而且地形复杂,山道多,适合埋伏突袭。”
“他想动我们的粮道?”华翰眼神一凛,“胆子不小!”
“不是想,是必须。”南歌的声音依旧平静,“新狼王登基,需要一场足够分量的血祭。还有什么比劫掠朝廷大军的粮草、断我边军命脉更能立威的?”
他抬眼,目光扫过王焕之和华翰:“焕之叔,西边的事按计划进行,风继续刮。华翰,”
华翰立刻挺直了背:“在!”
“你立刻回去。”南歌的指令清晰果断,“加派精干人手,盯死野狐岭一带所有可疑通道,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山坳和小道。阿古拉狡猾,不会走大路。另外,北军各营,提高戒备,粮草运输路线,即刻起增加护卫兵力,明哨暗哨翻倍。让兄弟们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华翰霍然起身,抱拳领命,脸上再无半分嬉笑,只剩下军人执行命令的肃然。他匆匆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端起粥碗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将军放心!有我在北边盯着,阿古拉那小子休想摸到一粒粮食!”
他转身就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对南歌道:“将军,您也多保重!西边那摊子事,还有西南那女人……您操心太多了!”
南歌看着他年轻而充满干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微微颔首。屋内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粥碗里袅袅的热气。
王焕之咂咂嘴,看着地图上野狐岭的位置,又看看西南方向,哼了一声:“阿古拉这小狼崽子……倒是会挑时候!跟萧任芳那女人约好了似的,一个西南点火,一个关外磨刀!”
南歌拿起最后一个冷掉的馒头,掰开,慢条斯理地吃着,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仿佛穿透了签押房的墙壁,看到了野狐岭起伏的山峦,也看到了西南那座喧嚣的都城。
“那就让他们都动起来。”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动得越快,破绽……就越多。”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