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书名:替嫁
作者:绿茶豆腐花

  沉重的铁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地牢最后一丝阴冷的气息。南歌踏着石阶向上,每一步都带着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仿佛连靴底沾染的湿泞和腐朽味都沉重了几分。

  连续数日的疾驰,堆积如山的军务……这些无形的重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更刻进了眉宇间的每一道纹路里。

  推开签押房的门,熟悉的炭火气扑面而来。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勾勒出桌案上堆积的军报和靠墙那张硬木长榻的轮廓。

  南歌没去管桌案,径直走到长榻边,几乎是放任自己沉坐下去,硬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闭上眼,后脑抵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将翻腾的思绪和沉重的倦意一并压下。

  门轴轻响,王焕之端着个粗陶碗走了进来,碗里冒着腾腾热气,辛辣的姜味瞬间弥漫开来。

  “时意,”王焕之走进来,直接把碗塞到南歌手边的小几上,“赶紧的,趁热灌下去。那鬼地方湿气能钻进骨头缝里,你这刚回来,身子骨要紧。”

  南歌没睁眼,只是从鼻腔里低低“嗯”了一声,他摸索着端起碗,小口啜饮起来。

  王焕之拖过凳子,在南歌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他探着身子,压低声音,“里头那小子……怎么样了?你跟他谈过了?他……肯咬钩?”

  “钩子挂上了。”南歌放下碗,碗底磕在木几上发出轻响。他依旧闭着眼,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是颗毒钩。能不能钩住萧任芳,得看他心里的恨火够不够旺,也看那女人够不够大方,容不容得下他这点价值。”

  “恨?那还用说!”王焕之嗤笑一声,他对温家没什么好感,但灭门之仇是实打实的,“全家都让那女人给算计了,这仇搁谁身上都得疯魔!就怕这小子疯过头,或者蠢笨如猪,露了馅,反倒坏了咱们的大事。”

  “蠢人早死了。”南歌的声音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冷冽,终于睁开眼,“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能在西军眼皮底下当牛做马,最后落到顾时手里,就证明他不是个纯粹的草包。现在他只剩恨和一条命,为了报仇,他会比狐狸还小心,比饿狼还拼命。”

  “那就好。你给他下的那份饵……够分量吗?真能吊起萧任芳那条毒蛇?”

  “九分真,一分假。”南歌的指尖无意识地想磨点什么,最后还是放在了膝盖上,“东军的布防轮换,楚安翔手下那几个刺头的脾气秉性……都是实打实的。假的,只在最要命的那个节骨眼上。萧任芳不是吃素的,全假的东西骗不过她的眼。九分真,足够让她动心,足够让温泽暂时保住小命甚至捞点甜头。至于那一点假……”他抬眼看向王焕之,“就是给她准备的催命符。”

  “好!够阴险……咳,够高明!”王焕之差点说漏嘴,赶紧咳嗽一声掩饰,随即又凑近些,压着嗓子,“那……接应的人,还有那条疏漏的逃命路,都妥帖了?雁门关押过来那几个温家忠仆,靠得住吧?可别临了反咬一口。”

  “都是死囚,家小捏在手里,脖子上的刀比什么都灵光。他们没得选,只能把这出‘忠仆救主’的戏唱到底。”南歌的声音平淡,“路线也安排好了,该避开的哨卡让他碰巧避开,该遇到的追兵让他险死还生,戏做足了,他才信,萧任芳才信。寅时一到,按计行事。”

  王焕之点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他太了解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了,心思缜密,谋定后动。

  他目光扫过桌案,话锋一转:“西边刚送来的新信儿,瞅了一眼没?萧任芳那边,又不安生了。”

  “嗯。”南歌应了一声,身体向后重重靠回冰冷的墙壁,似乎想借那点凉意提神,“杨坚留下的那几个老军头,对萧任芳拼命提拔自己人,尤其是让温家那帮土匪打前锋,怨气大得很。底下小摩擦不断,都快摆到台面上了。”

  “嘿!我就说嘛!”王焕之一拍大腿,兴奋得唾沫星子差点溅出来,“杨坚在西军经营多少年了?树大根深!就算他死了,他那帮老兄弟能服一个突然冒出来还想当女皇帝的女人?温家那些野路子,他们更是打心眼里瞧不上!内讧?那是迟早的事!现在这火苗子已经蹿起来了!”

  “风起了。”南歌的目光再次落回摇曳的灯焰,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温泽这颗棋子丢回去,就是再泼一瓢油。等杨坚那些老部下听说,他们温总兵差点被南歌活剐了,……你猜,萧任芳那张脸会是什么颜色?那些老家伙心里又会怎么琢磨?”

  “还能怎么琢磨?互相瞪眼,互相提防呗!萧任芳肯定疑心那几个老东西吃里扒外,想救温泽或者跟咱们暗通款曲。老家伙们呢,肯定觉得萧任芳卸磨杀驴,连温家最后一点香火都不放过。这梁子,算是结死了!好戏在后头!”

  “火还不够旺。”南歌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掌控棋局的冷静,“光有猜忌不够,得让他们真刀真枪地干起来。老王……”

  “嗯,你说。”王焕之立刻坐直了。

  “让你手下那几个最会刮风,口音最地道的夜不收,动起来。地方就选西军地界上那几个热闹的镇子、酒馆、茶铺子。话不用多,就两句:第一,温泽公子在嘉峪关遭了大难,差点被南歌点了天灯,是军中几位念旧的叔伯暗中援手才逃出生天。第二,萧太后……呵,萧任芳,忌惮杨帅旧部功高震主,正磨刀霍霍准备清洗,温公子就是头一个例子。记住了,要像野地里的风,吹过去不留痕,但又得让该听到的人都听到。”

  “明白,我保管让这阵风,吹得他们营地里人心惶惶,自己先咬成一锅粥……”

  “嗯。”南歌又低低应了一声,巨大的疲惫感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强撑着,声音有些发沉,“东军那边……给楚安翔的密信,加急送。告诉他,钉死原地,固守防线,西边就是闹翻了天,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他敢动一兵一卒,军法从事。咱们现在,就隔岸观火……顺便,添几把柴。”

  “知道了,我这就去办……”王焕之利落地站起身,看着长榻上南歌那张被倦意笼罩的脸,心疼地皱起了眉。

  他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把那碗还剩一半的姜汤又塞进南歌手里,“把这玩意儿喝干净!别跟我犟!事儿我去办,出不了岔子!你赶紧给我眯瞪一会儿!铁打的人也得歇口气!”

  南歌这次没再坚持,顺从地接过碗,几口将辛辣的姜汤灌了下去。滚烫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他重新闭上眼睛,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王焕之看着他喝完了,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带上了门。

  签押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昏黄的光晕里,南歌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浓重的疲惫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与窗外塞外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片刻,他又缓缓睁眼,从一只手探入怀中玄色衣袍的里襟,摸索了片刻。

  当他收回手时,掌心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簪子。

  要不是怕弄丢,南歌巴不得天天带在头上。他看着上面泛着的金光,下意识磨了磨。

  他现在连萧北歌的心思都没搞清楚,就连他在萧北歌心里究竟有多重的分量都没有个准数。

  萧北歌到底是……

  南歌心猛地一抽,不敢往下再想。

  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能贪恋那片刻温情足以。

  不重要了……

  风,已经刮起来了……

  次日,清晨。

  签押房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你个石头!这馒头明明是我先拿的!”徐刻边抢着馒头边低声叫道。

  “放屁!老子蒸的馒头,你这头牛倒先抢上了?”顾时的声音压得极低,动作却不停。

  南歌被吵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刚泛鱼肚白。他揉了揉太阳穴,挣扎片刻才爬了起来。

  外间传来馒头落地的闷响,接着是两人同时倒吸冷气的声音。

  “你——”

  “嘘!”

  两人同时噤声,显然意识到动静太大。南歌披衣起身,推开门的瞬间,正看见徐刻一个鹞子翻身要去抢滚落的馒头,顾时则使了个擒拿手扣住他手腕。两人保持着这个滑稽的姿势僵在原地,见南歌出来,顿时像被点了穴。

  “主子!”顾时立刻松手立正,脸上堆着笑,“您醒了?”

  徐刻也赶紧站直,却还不忘用脚尖悄悄把馒头往自己这边拨了拨。

  南歌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落在那只沾了灰的馒头上。顾时见状,一脚踩住馒头:“这脏了,属下这就去给您拿新的!”

  “不必。”南歌淡淡道,“何事争执?”

  徐刻抢先道:“回主子,王参将蒸了馒头命我送来,这石……顾时非要抢……”

  “放……胡扯!”顾时急得方言都蹦出来了,“属下是看时辰尚早,想替主子温着!”

  南歌唇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这两个得力干将,战场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偏生凑在一起就总要闹些孩子气的把戏。

  “西边可有消息?”他直接切入正题。

  顾时立刻正色:“正要禀报,方才收到鹞子传书。”说着从怀中取出竹筒,还不忘瞪了徐刻一眼。

  南歌接过竹筒,指尖挑开蜡封的动作突然一顿。他抬眼看向两人身后:“老王。”

  王焕之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脸上写满嫌弃:“两个兔崽子,送个早饭都能打起来?”

  顾时和徐刻同时低头,活像被揪住后颈的猫。

  “进来。”南歌转身回屋,三人连忙跟上。晨光透过窗棂,将签押房内的寒意驱散了几分。那只沾灰的馒头被遗忘在门外,很快被早起觅食的麻雀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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