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寒意刺骨,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滴落在青苔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音,是这死寂中唯一的节奏。
温泽靠坐在冰冷的墙角,铁链松松地扣在腕上,并未挣扎。
他身上那件衣袍早已褴褛不堪,沾满污泥和干涸的暗色痕迹,却奇异地不再显得狼狈。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着壁上油灯微弱跳动的火苗,却没有任何光亮反射出来。他就那样坐着,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对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处境,都漠不关心。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死寂。南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白色常服在阴暗中格外显眼,他迈步进来,靴底踏在湿冷的石地上,顾时紧随其后,提着食盒,放到了一旁的桌上,然后才慢慢退下的。
南歌停在离温泽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他身上。
温泽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温家被灭门,他能活到现在都是老天眷顾的了。
“温泽。”南歌开口,声音在地牢的密闭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温泽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南歌脸上。那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中秋夜,宫墙内。”南歌的声音没有起伏,“温尚东带兵冲进大殿那一刻,结局就已注定。只是你们选择了南逃。”
温泽的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南方的路不好走,你们霸了贵阳。”南歌继续说道:“朝廷的追杀令如影随形。你们只能躲进了山林,以为能休养生息,等待时机。”
提到山林,温泽那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但涟漪转瞬即逝,快得难以捕捉。
“可惜,”南歌的语气依旧平淡,“山林里等待你们的不是生机,是另一群更凶狠的豺狼。西军早就盯上了你们这支溃兵,再加上你们背叛了萧任芳,她恨透了你……况且他们需要的不是盟友,是彻底抹去温家的痕迹,接收你们残余的力量和地盘。”
温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西军埋伏在树林里,将温家军全部丢进了山洞里头,全部活埋……只留了他一条命。
南歌的目光落回温泽脸上,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僵硬。
“当朝廷的禁军循着线索赶到那片山林时……”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嘲讽,“只看到了一片焦土和无数来不及掩埋的尸骸。属于温家军的,和西军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我们以为你也死了,不过是寻不到尸首……”
“什么都没剩下……”温泽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语调却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温家……没了。”
他缓缓抬起被铁链束缚的手,不是指向南歌,而是茫然地对着虚空,眼神空洞。
“恨?”他扯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随即又归于死寂,“恨谁?恨你拦住了宫变?恨朝廷追杀?恨西军灭门?还是恨……我自己?”
他摇了摇头,铁链发出沉闷的轻响。“都过去了。像一场大火,烧光了,就只剩灰烬。我现在,就是那捧灰。”
他放下手,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耗尽了。
南歌沉默地看着他。温泽的这种状态,比预想的更彻底。无欲无求,无恨无惧,连生死都漠然。这并非伪装,而是真正的心死。
“灰烬,”南歌重复了这个词,向前走了一步,靴尖几乎触到温泽蜷缩的腿边。温泽毫无反应,“灰烬,也能被风吹起,落入仇人的眼睛,甚至……引燃新的火焰。”
温泽依旧闭着眼,仿佛没听见。
“萧任芳,”南歌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她灭了温家军最后的余力,接收了温家仅存的部曲,抹掉了温家最后的存在痕迹。她踩着温家的尸骨,在成都称了帝。”
温泽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
“她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南歌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冷冽,“她以为温家彻底消失了,包括你这个最后的污点。她把你当条狗一样扔在马槽,大概觉得你或者饿死冻死,或者被某个士兵随手处理掉,都无足轻重。”
南歌俯下身,距离温泽的脸只有咫尺,他能清晰地看到温泽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轻微地转动。
“你甘心吗?”南歌的声音压得极低,“甘心像一粒尘埃一样消失在这肮脏的地牢里?甘心让她继续坐在那个用你温家尸骨堆砌的帝位上,享受着你父兄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你温泽,温家最后的血脉,连名字都无人记得?”
温泽的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虽然眼睛依然紧闭。
南歌直起身,从怀中取出那个密封的油纸小包,轻轻放在温泽脚边的地上。
“这是东军最新的布防图,”南歌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还有一份……能让她寝食难安的东西。九分真,一分假。足够让她相信你的价值,相信你是从地狱爬回来向她索命的厉鬼。”
温泽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依然没有强烈的恨意,却多了一丝极其冰冷的……东西。
“你和我说这些……不过是想利用我身上最后的价值……”
他微微垂下眼睑,视线落在南歌脚边的那个油纸包上,又缓缓移开,仿佛那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就像萧任芳利用温家残部当炮灰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他轻轻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彻底的虚无,“利用完了,也就该扔了。或者……被灭口。”
地牢的空气仿佛因他这直白而冰冷的拆穿凝滞了一瞬,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南歌沉默地看着他。温泽的反应,不在他预想的任何一种,愤怒咆哮,恐惧求饶或是被仇恨点燃的疯狂。只有这种死水微澜般的平静,和洞若观火的清醒。这种清醒,比任何情绪都更难撼动。
“利用?”南歌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并未否认,“不错。我是在利用你身上最后的价值。”
他坦承得如此直接,反而让温泽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但这份价值,”南歌的目光锐利如刀,钉在温泽脸上,“是温家最后一点火星,是你温泽这个名字,在这世上还能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的价值。这份价值,只有你才能用。”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温泽,你现在就是一捧灰烬。灰烬本身,毫无价值。但灰烬落在仇人的眼睛里,会让她疼。落在她精心布置的棋局上,会留下洗不掉的污痕。甚至……落在她堆积如山的柴薪上,或许能引燃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烈火。”
“这,就是你的价值。”南歌直起身,“你可以选择在这里,像真正的灰烬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被遗忘。或者……抓住这点价值,让它变成扎进萧任芳心口的一根刺,让她时刻记得,温家的冤魂还没散尽,温泽……还在地狱门口等着她。”
南歌指了指地上的油纸包:“这东西,就是那根刺。它或许会扎伤你的手,但更会让她流血。用不用,在你。”
温泽的呼吸似乎停滞了片刻。过了许久,久到油灯的光芒都似乎黯淡了几分,他才极其缓慢地语调开口:
“我回去……她会让我生不如死。”
“你留在这里,”南歌的声音同样平静,“结局已定。”
“利用完了,你会杀了我。”
“你若成功,或许能活。”南歌的回答模棱两可,“你若失败,萧任芳会替我动手。”
温泽低低地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他不再看南歌,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
现在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明日寅时,会有人疏忽,放你离开。”南歌在门口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还会有人碰巧知道一条隐秘小路,能让你避开追兵,安全回到西军的地盘。至于能不能把握住机会,能不能活到报仇的那天……”他微微侧首,“看你自己的造化。”
沉重的铁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囚室里只剩下温泽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燃烧的微响。他瘫在冰冷的草堆上,过了许久许久,才伸出沾满污垢和血痕的手,颤抖着,无比缓慢地,抓住了地上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没有激动,没有颤抖。
他只是,把它攥在了手心。像攥住了自己仅存的燃烧不起来的灰烬中,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余温。
或者,是最后一点能灼伤仇敌的毒。
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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