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谷中的鼓声如同催命的魔咒,一声紧过一声,狠狠敲打在乱石滩中每一个西军探子的心上,也敲在五里坡东军将士绷紧的神经上。
被鼓声催逼的西军探子彻底疯狂,他们眼中最后一丝清明被麻木的凶狠取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完全不顾自身防御,刀刀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顾时小队组成的防御圆阵瞬间压力倍增。
“稳住!钩镶顶住!短刀刺要害!”顾时厉声嘶吼,剑如同毒蛇吐信,滚烫的鲜血喷了他半身。但他左臂也被一把豁了口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一个北军被三把刀同时劈中,钩镶崩裂,惨叫着倒下,防御圈顿时出现缺口。几匹驮马受惊嘶鸣,眼看就要失控。
“弩手!压制!压制左翼缺口!”马炀在巨石上看得真切,目眦欲裂,“刀牌手!冲!给我冲开缺口!接应他们出来!”
“得令!”五里坡伏兵不再隐藏,怒吼着冲出掩体。
弓弦劲响,密集的弩矢如同飞蝗,精准地覆盖了乱石滩左翼试图扩大缺口的西军。惨叫声中,数名西军被钉在地上。与此同时,数十名身披重甲手持厚盾和环首刀的东军锐士,如同钢铁洪流,狠狠撞进了乱石滩的混乱战团。
厚重的盾牌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飞了挡路的西军,环首刀劈砍而下,带起一蓬蓬血雨。他们目标明确,直扑顾时小队被打开的缺口。
“顾大人!随我冲出去!”一名刀牌手什长用盾牌硬生生撞开一名扑上来的西军,对着顾时大吼。
顾时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眼神锐利如刀:“护住马!跟着刀牌手,撤!”
有了东军精锐刀牌手的强力接应,顾时小队压力骤减。他们护着受惊的驮马,紧紧跟在刀牌手组成的移动堡垒之后,奋力向五里坡方向突围。乱石滩内,失去鼓声持续催逼的西军探子在东军突如其来的生力军打击下,彻底陷入混乱和溃败,残存的十几人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
马炀的千里镜却死死钉在黑风谷口,钉在那块巨大风蚀岩上的黑影身上。
那黑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脚下乱石滩里的厮杀与她毫无关系。但马炀敏锐地捕捉到,在那急促的鼓声达到一个顶峰,又随着东军刀牌手的强势介入而骤然出现一丝滞涩的瞬间,黑影的斗篷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谷中那催命的鼓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一阵死寂。
只有寒风刮过乱石的呜咽和乱石滩里零星的惨叫、金铁碰撞声。
这突兀的停顿,比持续不断的鼓声更令人心悸。
马炀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萧任芳在观察,在判断。鼓声的停止,绝非放弃,而是更危险的蓄势。
果然!
就在鼓声停止的下一刻,一道尖锐的、如同夜枭啼鸣的哨音,猛地从谷口方向飙射而出,刺破了短暂的死寂。
“咻——!”
哨音响起的刹那,原本还在乱石滩边缘试图重新集结的残余西军探子,身体齐齐一震。他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眼中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疯狂,不顾一切地转身,竟然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东军刀牌手和顾时小队,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悍不畏死地扑向那些钉在退路上的封锁他们回谷之路的劲弩。
“他们疯了!他们要拔掉弩矢!”负责封锁后路的弩手什长失声惊呼。
那些西军探子完全无视了东军刀牌手劈砍过来的环首刀,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击锋利的弩矢,只为用血肉之躯去拔除那些钉死退路的致命铁杆,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弩杆和地面。
“不好!”马炀瞬间明白了萧任芳的毒计,她要用这些弃卒的命,强行撕开弩矢封锁的口子。
而更让马炀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千里镜的视野里,在那尖锐的哨音响起的同时,黑风谷口那片沉沉的阴影中,如同鬼魅般涌出了更多的黑影。
他们并非杂乱无章地冲出,而是迅速分成数股,借着谷口复杂地形的掩护,如同数条贴着地面疾行的毒蛇,精确地扑向几个方向,一股直扑顾时商队和东军刀牌手尚未来得及完全整队的侧翼,速度奇快,显然全是精锐。
另一股则扑向五里坡东军弩手刚刚前移暴露出来的阵地,这是要端掉东军的远程火力。
还有一股,人数最多,竟绕过正面战场,目标赫然是五里坡后方那片稀疏的桦树林。
而顾时筹到的几十车粮草辎重,就临时藏在那片林子里。
“毒妇!好狠的手段!好毒的眼!”马炀怒骂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萧任芳根本不在乎乱石滩里那些炮灰的死活,她从一开始,目标就是顾时和东军的弩手阵地,以及那批至关紧要的粮草,她要用弃卒的血肉吸引东军主力暴露位置和意图,再用真正的精锐直插要害。
“旗令官!”马炀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嘶哑变形,“红旗!三展!急令!刀牌手就地结阵死守,护住顾时!弩手阵地,放弃前出,立刻后撤五十步,依托坡地阻击!丙字队!立刻去护粮!”
“得令!”旗令官的声音也变了调,手中鲜艳的红旗猛地展开,在寒风中急促地挥舞了三下。
五里坡的东军如同精密的机器,瞬间做出反应。刚接应出顾时的刀牌手们毫不犹豫地停下撤退的脚步,盾牌轰然落地,瞬间结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阵,将受伤的顾时和驮马死死护在中央。弩手们则顶着扑来的西军精锐的箭矢,咬牙拖着沉重的弩机向后急撤,边撤边向后发射弩箭迟滞敌人。
一支约两百人的东军小队如同离弦之箭,从隐蔽处冲出,嘶吼着扑向桦树林方向,试图拦截那支扑向粮草的西军。
然而,萧任芳的算计太过精准,西军的动作也太快了。
扑向顾时和刀牌手圆阵的那股精锐西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撞上了钢铁壁垒。他们装备精良,配合默契,手中的长矛和弯刀凶狠地刺向盾牌缝隙,更有悍不畏死者直接扑上来用身体撞击盾阵。刀牌手的圆阵瞬间被冲击得摇摇欲坠,伤亡陡增。
扑向弩手阵地的西军则利用人数优势,顶着稀疏的弩箭,疯狂地拉近距离,企图近身绞杀失去远程优势的弩手。
而扑向桦树林的那股西军,人数远超丙字队,且已经抢先一步冲入了林区边缘,林子里瞬间爆发出激烈的喊杀声和兵刃碰撞声。
整个五里坡战场,因为萧任芳这精准而致命的后手,瞬间从围猎变成了惨烈的混战,处处告急。
马炀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死死攥着千里镜,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再次投向谷口那块风蚀岩。
那黑影,依旧立在那里。
这一次,马炀仿佛看到了那低垂兜帽下,一丝冰冷而怨毒的……笑意。
“丙字队!给老子顶住!粮在人在!”马炀的怒吼在风中破碎,眼睁睁看着那股扑向桦树林的西军如同黑色的洪流,狠狠撞进了稀疏的林区边缘,火光也猛地腾起一处、两处……
西军开始放火了。
与此同时,刀牌手圆阵在精锐西军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盾牌被长矛刺穿,弯刀劈砍得木屑纷飞,不断有东军士兵惨叫着倒下,圆阵被撕开数道血口。顾时左臂鲜血淋漓,右手的剑快如闪电,接连刺倒两个试图从缺口扑进来的西军,但更多的敌人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涌来。
弩手阵地更是岌岌可危。后撤的弩手被西军死死咬住,距离太近,弩机几乎成了累赘。弩手们被迫拔出腰刀短剑,与冲上来的西军展开惨烈的肉搏,不断有人倒下,阵地迅速被压缩、分割。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马炀的心脏。萧任芳的毒计见效了,三处要害同时遭受猛攻,每一处都摇摇欲坠,他猛地扭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谷口那块风蚀岩。
那冰冷的黑影依旧立在那里。
“萧任芳!!”马炀目眦欲裂,一股血气直冲顶门。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大刀,刀身在昏沉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亲卫队!跟我上!目标——谷口风蚀岩!杀了那毒妇!”
他不再看那三处惨烈的战场,整个人如同暴怒的雄狮,从巨石上一跃而下。身后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如同影子般紧随,刀锋直指黑风谷口。
马炀的决死冲锋,如同投向死局的一颗火星。
就在他带着亲卫队如同尖刀般扑向谷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呜——呜——呜——!”
三声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五里坡侧后方的高地上猛然炸响,那号角声带着一种横扫千军的磅礴气势,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厮杀和喧嚣。
整个战场,无论是疯狂进攻的西军,还是苦苦支撑的东军,甚至谷口风蚀岩上的那道黑影,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这号角声……不是东军的,更不是西军的。
马炀冲锋的脚步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只见五里坡侧后方那片更高的山梁上,不知何时,如同神兵天降般。
是楚安翔!
紧接着,如同山洪倾泻,无数手持长槊的骑兵,顺着山梁的缓坡,以排山倒海之势俯冲而下,马蹄声如同沉雷滚动,震得大地都在颤抖。为首一骑,玄甲黑马,身形魁伟如山岳,手中一杆碗口粗的镔铁点钢枪,正是楚安翔。
他们如同两柄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向正在围攻刀牌手圆阵和弩手阵地的两股西军精锐侧翼。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东军威武!”苦苦支撑的刀牌手圆阵内,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濒临崩溃的阵线瞬间稳固。
楚安翔亲率的东军铁骑,如同猛虎下山,势不可挡,锋利的槊尖轻易洞穿西军单薄的皮甲,沉重的战马将西军撞得筋断骨折。楚安翔手中那杆点钢枪更是如同出海的蛟龙,枪影翻飞,所过之处,西军人仰马翻,非死即残,刚刚还气势汹汹的两股西军精锐,在东军主力狂暴的冲击下,如同朽木般被瞬间碾碎,惨叫声响彻荒野。
扑向粮草的西军被突然出现的东军铁骑冲得七零八落,丙字队的压力骤减,立刻发起了凶猛的反扑,林中的火光被迅速扑灭。
谷口风蚀岩上,那道一直纹丝不动的黑影,在楚字大纛出现、东军铁骑俯冲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晃!兜帽下,仿佛有一道冰冷怨毒到极致的目光,穿透空间,死死钉在了马炀身上,又带着更深的忌惮和恨意,扫过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
没有哨音,没有鼓声。
黑影毫不犹豫地转身,宽大的斗篷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瞬间没入了黑风谷沉沉的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跑?!”马炀眼见萧任芳要遁走,怒火和杀意瞬间淹没了理智。他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带着亲卫队加速冲向谷口。
然而,就在他们距离谷口不足百步之时,密集如雨的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毒蜂群般从幽暗的谷口内激射而出。
谷口两侧嶙峋的岩石后面,影影绰绰冒出数十个手持强弓的身影,冰冷的箭镞死死锁定着冲锋的马炀小队。
这是断后的死士,萧任芳为自己逃离争取时间。
“头儿!有埋伏!硬冲不得!”亲卫什长一把拉住杀红了眼的马炀,嘶声吼道。
马炀被迫勒马,环首大刀狠狠劈飞一支射到眼前的流矢,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幽深如巨口的谷道。
萧任芳已经借着这波箭雨的掩护,彻底遁入了黑风谷深处。再追进去,就是送死。
他恨恨地一跺脚,猛地调转马头:“回援!肃清残敌!”
战场上的形势在楚安翔亲率的主力加入后,已经彻底逆转。失去指挥和后续力量的两股西军精锐在东军铁骑的冲击下迅速崩溃,残兵如同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被分割围歼。围攻粮草的西军也大部分被歼灭在桦树林边缘。
当最后一处零星的抵抗被扑灭,荒野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顾时靠在一辆倾倒的粮车旁,左臂被简单包扎过,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锐利。他身边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伙计,个个带伤。那些驮马也损失了近三分之一。
楚安翔策马缓缓行至顾时和马炀面前。他的目光在顾时染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马炀身上溅满的血污和眼中的疲惫。
“顾大人。”楚安翔的声音低沉,带着金铁之音,“伤如何?”
“皮肉伤,无碍。谢楚总兵驰援。”顾时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楚安翔抬手虚按:“免了。”他的目光随即投向那片被鲜血浸透、又被马蹄反复践踏的桦树林,“粮草,情形如何?”
负责粮草的老董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扑通跪在楚安翔马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总兵!小的……小的无能!烧毁了……烧毁了七车!还有五车被乱箭射穿……黍米都漏了……能保住的……不足一半啊!”
楚安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他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马炀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总兵!此战之失,罪在末将!是末将未能识破萧任芳毒计,致使粮草受损,将士折损!末将甘愿受罚!”
楚安翔冰冷的目光转向马炀,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远处黑风谷那如同巨兽蛰伏的幽深谷口。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重的威压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顾时闭了闭眼,又道:“不过是些换来的粮食,京里头送来的没有烧到……”
“萧任芳……”楚安翔没有接顾时的话,“她亲自来了?”
“是!”马炀斩钉截铁,“谷口风蚀岩上那个黑影,必是此獠无疑!末将亲眼所见!楚总兵的大旗一到,她便立刻遁走!”
“遁走?”楚安翔嘴角勾起一丝冷酷到极致的弧度,“她是怕了老子的铁骑,知道再不走,就得把命留下!”他猛地一挥手,“清点伤亡!收敛战殁袍泽遗骸!能带走的粮草,一粒米都不许落下!重伤员立刻后送医治!马炀!”
“末将在!”
“立刻派人,将此地战况,尤其是萧任芳亲自现身、粮草受损之事,六百里加急,报与南将军和……京城!”楚安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传令各关隘哨卡,给我把眼睛睁大!萧任芳这条毒蛇受了惊,定会反噬!告诉兄弟们,血债,必须血偿!”
“得令!”马炀精神一振,大声应道。
“顾大人?”楚安翔忽然道:“休整几日,便将这些粮运到嘉峪关吧。”
“不必了,”顾时喘了口气说:“我伤的不重,歇会就走。”
楚安翔拧了拧眉头,自然是不信顾时的话了,他将门外的亲卫喊来,道:
“立刻点齐五十名精悍弟兄!要最好的马,最利的刀!”楚安翔语速极快,不容置疑,“护送顾大人和这剩下的三车粮,即刻启程,走官道驿站!沿途所有关隘哨卡,凭我东军手令通行!务必以最快速度,毫发无损地将人和粮,给老子送到南歌面前!”
顾时一顿,当即想要跪下,被楚安翔猛地扶住了。
“……我顾时替南将军,谢过总兵……”
楚安翔笑了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顾时被这力道压下,却珊珊笑了笑。
“在这军中,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谢不谢的……过阵子,让你们将军过来叙叙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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