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岳阳城内,街巷熙攘。暖阳倾洒,柔辉覆于古老城池,仿若笼上一层薄纱。街边铺肆林立,珍奇罗列,行人如织,往来不绝。市间喧嚣之声、商贩叫卖之语,交相杂糅,绘就一幅繁华市井长卷。
温客行与周子舒,于情丝婉转间心意相通,恰似红线相牵,缱绻难分。其情之甜,似有灵犀,竟也染及另一对璧人——顾湘与曹蔚宁。
那曹蔚宁,端的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行的好儿郎。昔日应许带顾湘尝遍岳阳美食,便如立誓盟,未曾有半分虚言,实心诚意,一一践行。
这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曹蔚宁又兴致勃勃地带着顾湘穿梭在岳阳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逛吃逛喝。临近午饭时间,曹蔚宁像个寻宝成功的孩子,兴奋地拉着顾湘来到一家据说最正宗的川菜馆子。馆子门口挂着红彤彤的灯笼,门脸不大,却透着一股浓浓的烟火气。刚一进门,便能听到后厨传来的锅铲碰撞声,伴随着阵阵诱人的麻辣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曹蔚宁本就爱吃,对美食从不吝啬,更何况此刻身边带着心尖上的姑娘。他大手一挥,主菜、甜品、汤水一样不少,不多时,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摆了上来。
顾湘看着满桌美食,眼睛放光,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一口下去,麻辣鲜香在舌尖上瞬间绽放,她不禁连连点头,边吃边赞:“好吃,太好吃了!”吃到开心处,她眉眼弯弯,夹起一筷子自己认为最好吃的菜,递到曹蔚宁碗里,脆生生地说道:“曹大哥,这个好吃,你尝尝。”
曹蔚宁顿时受宠若惊,双手端着碗,眼睛里满是惊喜,直直地看着顾湘,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吃,你吃,你多吃点。”
顾湘见他只是看着,却不肯动筷,不禁微微皱眉,疑惑道:“你怎么不吃啊,怎么,嫌弃我给你夹菜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嗔怪,又有几分俏皮。
曹蔚宁赶忙放下碗,双手在空中慌乱地摆动,着急解释道:“不是不是。这,姑娘惠赐,我岂敢轻狂啊,我这就吃,我这就吃啊。”说着,便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生怕顾湘误会。他吃得太急,腮帮子被食物撑得鼓鼓的,活像一只肉乎乎的小仓鼠,模样可爱极了。
顾湘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轻戳了戳他圆鼓鼓的脸颊,笑意盈盈地说道:“唉唉唉,你到底几岁啊,怎么还长奶膘啊,好可爱啊。”
曹蔚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动不敢动,眼睛睁得极大,像两颗黑宝石,直直地看着顾湘,那眼神里满是惊讶与羞涩。
顾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有些失礼,赶忙收回手,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不好意思地说道:“唉,你干嘛,我可不是调戏你啊。”她眼珠一转,又开始编起理由来,“我这是警告你。你知道吗,十大恶鬼里有一个食尸鬼,专吃你们这种俊美少年的小脸蛋。尤其是你们这种长奶膘的,你可得小心一点。”说这话时,她故意板起脸,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曹蔚宁听得极其认真,眼睛里满是愤慨。等她说完,他“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啊,人吃人,这还是人干的事吗?简直天理难容!”那声音在不大的饭馆里回荡,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顾湘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不是啊,所以他们才当恶鬼啊。这些恶鬼无恶不作,犯下的罪孽数不胜数。”
曹蔚宁气得小脸都青了,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地说道:“丧心病狂!早就该除掉这些恶鬼妖人,才不负我派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的祖训。我一定要为那些无辜的受害者讨回公道。”
顾湘看着他那又傻又天真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暗自想道:你连本姑娘身份都识不破,还斩妖除魔个啥。于是,她决定接着逗逗他,故意做出担忧的样子,说道:“可是我听说,那些恶鬼厉害得很呀。别到时候除魔不成反被魔除呀。这江湖险恶,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曹蔚宁却极为有信心,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眼神坚定地说道:“不会的。这次是五湖盟高盟主主持,聚集了天下群雄,众志成城,一定会荡平鬼谷的。那些恶鬼再厉害,也抵挡不住正义之师。”
顾湘和温客行一样,向来不把什么五湖盟放在眼里。她撇了撇嘴,拿事实堵曹蔚宁的嘴,说道:“是吗。可是我听说,鬼谷前日才进岳阳城,公然留下十颗人头示威。倘若五湖盟真的这么厉害,他们怎么敢在五湖盟眼皮子底下搞事?这五湖盟说不定就是徒有虚名罢了。”
本来,顾湘只是想借这几天岳阳城的乱子打击曹蔚宁,挫挫他的锐气。没想到曹蔚宁却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安危。只见他微微皱眉,思索片刻,随后一脸郑重地看着顾湘,目光中满是关切与坚定,说道:“顾姑娘,你放心,我保护你。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就算拼了我的性命,也会护你周全。”
听得这样的话,顾湘心里猛地一颤,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在鬼谷之中长这么大,她与温客行相依为命,能说护她的也只有温客行,几时还有过别人?如今,又多出来一个这样的人,不知她身份不问她底细,便十分信任她,在感觉危险的时候诚心要护她周全,这样的感情,顾湘第一次体会,那,不是与温客行的相依为命,是什么……顾湘也一时理不清楚。她的心中五味杂陈,面对曹蔚宁的盛情,她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不怕……谢谢你让我住进岳阳派,我安心多了。”说完,再也不逗曹蔚宁,默默地拿起筷子,专心对付那些美食,只是心里却泛起了层层涟漪。
曹蔚宁的思绪却转到了另条路上,他看着顾湘,脸上微微泛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顾姑娘,你之前说的这个食尸鬼他专门吃俊美少年的脸蛋,顾姑娘,那,你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觉得,我很俊美?”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又有几分紧张。
顾湘正吃得欢实,嘴里还塞着食物,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含糊不清地说道:“啊?你说什么啊,你说我觉得你……”
曹蔚宁也觉得这问题太唐突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赶忙摆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那个,对对对了,我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了,是方不知找到了,但找到的是他的尸体还有赃物。岳阳派已经张榜让人认领了。真让人意想不到啊……”
还好,顾湘这人神经线条粗,很快就顺着曹蔚宁所说去关心方不知了。饭馆里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人们继续谈笑着,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小小的插曲。
在岳阳派那略显森严的内院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围墙高耸,仿佛将张成岭与外界的自由完全隔绝。四周的建筑错落有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连那偶尔吹过的微风,都像是带着岳阳派无形的威压。
这边困在岳阳派几乎被高崇软禁的张成岭,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自他初入岳阳派,便有人如影随形,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严密监视。毕竟,岳阳城近来局势动荡不安,但凡跟琉璃甲有关的人,都如同被置于放大镜下,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张成岭平日实在无事可做,高崇瞧他武功基础薄弱,便安排他跟着派里的小弟子们从基本功练起。
这日,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练功的院子里。张成岭和众弟子一起在院子里扎马步。旁边的小弟子们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好奇与嘲笑。他们见张成岭这么大年纪还和他们一同练习基本功,忍不住哄笑起来,“哈哈哈,这么大个人了,还跟我们一块扎马步练根基……”那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监督众人练功的,正是谢无恙。前些时日,就因为张成岭拒绝他护送回住处的事,两人闹得不愉快。这谢无恙年纪不大,却是个十足记仇的主儿。此刻,见张成岭跟着他练功,报复的心思顿起。他斜睨着眼睛,阴阳怪气道:“镜湖剑派神功显赫自成一派,根本不屑什么根基,你们懂个屁啊。”说着,扬起手中的鞭子,“咻”地一下,抽在了几个小徒弟身上,疼得他们“哎呦”直叫,连忙专心练功。
随后,他踱步到张成岭背后,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猛地用力一鞭抽到张成岭后背。毫无防备的成岭,一个趔趄,身体向前倾去,但他咬着牙,又重新站好。谢无恙见状,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又一鞭子狠狠抽到他背上,嘴角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对吧,小张公子?”
张成岭又疼又气,不服气道:“你为什么打我?”那眼神中满是愤怒与不甘。
谢无恙闻言,怒火更盛,手中鞭子如毒蛇般再次出击,这一次,抽到了张成岭的膝弯上。张成岭没有功夫内力护身,膝弯又是人体不耐力之处,这一鞭子下来,他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双腿一软,往前一跌,狼狈地翻倒在地。
谢无恙见状,脸上露出无耻的笑容,讥讽道:“我这怎么能叫打你呢?这叫试你。久闻镜湖剑派的轻功与众不同,我本想领教一下你的高招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仰天蛤蟆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呀。”
众弟子听闻,哄堂大笑起来。那笑声仿佛一把把利刃,刺痛着张成岭的心。
张成岭知道他是成心欺负人,又羞又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咬了咬牙,起身就要离开练功场。
谢无恙在身后不依不饶地喊道:“走吧走吧,我们这些粗略的技法哪能入张公子的法眼?可别耽误张公子用膳了。”
听到这话,张成岭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自己那滔天血仇,心中涌起一股决绝。这点屈辱都不能忍,何谈报仇雪恨?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走了回来。
谢无恙没想到张成岭看着瘦弱又无功夫,性子却这般倔强,顿时怒向胆边生。他几步冲过去,又给了张成岭结结实实一鞭子。
这半天下来,张成岭也数不清挨了谢无恙多少踢打。好不容易熬到练功结束,他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迈着沉重得仿佛灌了铅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着膳食堂走去。
就在这时,一道紫色身影如疾风般“唰”地旋到他面前,“嗨~”那声音清脆悦耳,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张成岭头都没抬,下意识地说道:“对不住。”说完,就要错开身子给那人让路。
来人正是顾湘,见他头都不曾抬一下,不禁有些好奇,开口问道:“唉,你走路不看路啊?”
张成岭这才听出是顾湘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激动地叫道:“湘姐姐?”
“看到我有没有很开心啊?”多日不见,顾湘与他也是倍感亲切。说着话,她抬手就去摸他的头,张成岭也不躲闪。顾湘见状,笑道:“呦,现在可以让我摸你头了。”
没成想,张成岭突然一把抓住顾湘的手,眼眶一红,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顾湘一下子慌了神,忙不迭地说道:“你别哭啊,金豆侠。别哭了,别哭啊……”
张成岭依旧死死拽着顾湘的手,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跑掉,哭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以为师父不要我了。”
“师父?”顾湘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记得他有师父。
“就是周叔。”张成岭抽噎着解释道。
“周絮啊。好了,好啦。”顾湘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挣开成岭的手,拿出手帕给他擦眼泪。
张成岭接着说道:“其实他还没收我为徒,是温叔教我说,周叔他心肠软,缠着他,多叫他几声师父就好了。”
顾湘听后,露出一副完全明了的表情,撇撇嘴道:“哦,那他是不是还说‘烈女怕缠郎’啊?”
张成岭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讶地看着她,问道:“对啊,你怎么知道?”
顾湘无奈地笑了笑,嗔怪道:“真是,不教人点好东西。”
张成岭又急切地四下看看,问道:“湘姐姐,你来了,师父和温叔是不是也来了?他们人呢?”
“他们没来啊。”这话一说,张成岭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情绪明显失落。顾湘赶忙劝解道:“好啦,岳阳派上下戒严,他们进不来,特意派我来照顾你呢。”
“湘姐姐,你们待我真好。”张成岭感激地说道,随即又关心道:“那,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这里是内院,姐姐,你不是潜进来的吧?”
顾湘得意地一笑,扬起下巴说道:“我当然不是呀,我是被人请进来的。”说着,便拉着张成岭的手,朝着膳食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跟他细细说着这些天的过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压抑的岳阳派内院,带来了一丝温暖。
在繁华热闹的岳阳街头,周子舒即便有温客行相伴,却依旧没什么所谓的正事。两人就爱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享受这份悠然自得。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身边除了行色匆匆的城中百姓,还不时有身着统一门派服饰的武林人士走过。周子舒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感慨道:“英雄大会将近,这城中的三教九流,果然都多了起来。”
温客行摇着手中的扇子,饶有兴致地指着刚从对面走过的一队人马,那队人皆身着天蓝色利落短衣,外罩飞肩绣流云纹的长甲,腰间扎着鹿皮宽腰封,显得英姿飒爽。温客行挑眉问道:“阿絮,那帮穿得跟青头第一次逛窑子似的是哪个门派啊?”
周子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认出了他们的装束,说道:“华山派。华山派向来对服装整洁极为看重,衣冠不整可是违反门规的。”说完,他站定身子,目光落在温客行身上,似有所悟地说道:“阿湘嘴毒,看来都是你教的。”
温客行听了他的评论,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仿佛对周子舒的话并不在意。
“唉,阿絮,那俩瞪着牛眼的呢?”温客行又指着街边茶馆前两个正在喝茶的人问道。
周子舒随意瞥了一眼,说道:“铁掌门。铁掌门乃是荆襄霸主。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他们私下里与岳阳派向来不和。”
温客行听闻,突然抢先一步,挡在周子舒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狡黠,问道:“阿絮,你为何对各家的门派规矩如此如数家珍啊?那你可识得我的门派师承?”
周子舒微微皱眉,目光在温客行身上打量了一番,缓缓说道:“你的武功驳杂,变化多端,若非你师父集各家武功之所长,便是你不止有一个师父。”温客行听他如此说,只是沉默着,既没有表示认同,也没有否认。
周子舒见状,眉头皱得更紧,看着他说道:“老温,你这个总让我猜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没事非让我猜。”
温客行赶忙给他赔了个笑脸,随后话锋一转,说道:“英雄大会。说英雄,唱英雄,这群人倒是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就这帮下脚料也配称英雄?”温客行的字里行间,满是对所谓英雄以及这个江湖的嘲讽。他又看向周子舒,问道:“阿絮,你说这偌大的江湖,究竟有几个人能称得上是当世英雄啊?”
周子舒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未经世事者,方才向往英雄。”
温客行摇着折扇,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历经世事的人呢?”
“历经世事者便知道,英雄这二字,一笔一划皆是用血写出来的。不是自己的血,便是别人的血。”说到此处,周子舒的脸上难掩苍凉之色,“我已经过了想做英雄的年纪了,如今只是一介天涯浪客,岂敢妄论!”
说着,他看向身边一直笑容晏晏的温客行,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温客行总是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即便问他些事,往往得到的也是混话傻话,难得他说实话。可是,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了,周子舒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老温,你是想做英雄,还是想做浪客?”
温客行看着周子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潇洒的笑容,说道:“想做英雄的人太多了,温某人爱看热闹,但不爱凑热闹,让他们英雄荟萃去吧。天涯浪客,唯君与吾足矣!”
温客行潇洒地抛出这番言论,语罢,便故作镇定地自顾自往前走去。 以往,他总下意识地跟在周子舒身后,仿佛那是他最自然的位置。可这次,不知为何,话一出口,他心里竟莫名泛起一阵异样的情愫。也许是刚刚那些话里,不自觉地掺杂了太多平日里深藏心底的真情实意,以至于让他在周子舒面前,头一回尝到了难为情的滋味。
其实,以前他向来口无遮拦,类似的混话不知说了多少,从不见他有丝毫的扭捏。可自打与周子舒相处越久,那份暗藏心底的倾慕愈发浓烈,两人心意仿佛也在不经意间慢慢靠近。如今再说起这些话,他却开始莫名地紧张与羞涩,仿佛自己心底那点隐秘的心思,随时都会被对方一眼看穿。
周子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有些纠结,想跟过去吧,又觉得十分难为情,干脆一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温客行走了几步,发现周子舒没跟过来,回头一看,只见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立刻像只欢快的兔子般颠颠地追过来,问道:“阿絮,去哪儿啊,怎么往这边走?”
先动心的人剥去利刃沦为人臣。这俩人啊,说到底还是温客行主动,处处随着周子舒。
时光悄然流转,七月十五临近,夜空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华如轻纱般洒下,将人间夜色装点得尽显温婉。
入夜后,温客行双手各提一坛桂花酿,兴致勃勃地来找周子舒,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说道:“阿絮,请你喝酒。”
其实,晚间吃饭时,两人刚畅快淋漓地喝过一场。周子舒看着他手中的酒坛,有些无奈地说道:“又喝?”
温客行笑着眨了眨眼,说道:“你不是说过了子时便无法入眠吗?横竖都睡不着,不如陪我去屋顶赏月喝酒。”他又故作神秘地凑近周子舒,轻声道:“我告诉你噢,今晚的月色很美。”
未等周子舒说话,温客行便自顾自地提着一坛酒先出去了,边走边兴致勃勃地念叨着:“赏月酌美酒!”
温客行来到客栈屋顶,找了块位于中央的绝佳位置,半躺半坐下来,将手中的美酒举起,对着明月,高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时,一道身影若游龙般潇洒翩然而来,正是周子舒。温客行见他来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说道:“来啦。”
周子舒走到他身边,轻轻坐下,与温客行碰了碰酒坛,而后一同仰头,静静赏月喝酒。月华如练,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也照进了他们的心里,让人心都变得安静温柔起来。
温客行微微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子舒,眼中满是笑意,说道:“阿絮,我心里边高兴,你知道吗?你为何不问我为何高兴啊?”
周子舒神色平静,缓缓说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你不想说,我又何必问呢?”
温客行今夜的开心简直肉眼可见,那嘴巴就没合上过。他也不解释为何开心,只是专心与周子舒喝酒,一同遥望着广寒宫旁的月桂,仿佛此刻,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这如水的月光。
在这片温柔静谧的夜色里,月光如水,轻柔地洒落在每一寸土地,仿佛给世界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薄纱。万籁俱寂之中,一切都沉浸在宁静的沉睡里。然而,这般祥和的氛围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嘈杂打破——楼下巷子间,陡然传来刀剑相互击撞的尖锐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犹如平静湖面突然被投入巨石,激起层层惊悚的涟漪。
周子舒轻轻摇头,忍不住叹息一声,神色间满是无奈:“这么好的夜色,非有人要以性命相搏,真煞风景。”
温客行一下子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往那巷子间望去。只见两个人正厮杀得如火如荼,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仿佛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迫不及待地要对周子舒坦露谜底般说道:“今夜这岳阳城中可不止这一场性命相搏。‘冲天香尽透岳阳,满城尽是琉璃甲’。我高兴啊,是因为这场好戏,它可终于开场了。”
周子舒见他这般模样,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他温客行做了什么。他紧紧盯着温客行的眼睛,严肃地说道:“老温,你把话说清楚。”
温客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嘴角微微上扬:好戏哪能说的清楚,走,我带你去看。”
说罢,温客行运起轻功,如鬼魅般在屋顶上沿街不断向前掠去。周子舒眉头微皱,毫不犹豫地紧紧跟随其后。只见,巷子里、院落间,不过几步便能看到有人在厮杀,而且每一场都是以命相搏的惨烈场景。这些人中有鬼谷的,有天窗的,还有其他武林门派的。他们正浴血争抢的,正是那琉璃甲。
直至一处院落,争斗的声音才渐渐消失。温客行和周子舒身形一闪,轻轻落下。他们走近一看,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人压在另一人身上,地上躺着的一柄利剑直直插入身上那人的心脏,而上面那人手中的一柄钢刀也直取对手的咽喉。
温客行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脸上满是戏谑之色:“我说怎么没动静了,原来唱的是一出同归于尽啊,妙啊!”
周子舒借着月光仔细查看那二人,微微皱眉,不禁脱口而出:“独目侠蒋彻?狂风刀客李恒?”
温客行瞧着这两人,收起折扇,抚掌大笑,眼中满是嘲讽:“这俩也算是成名的人物了,怎么死得这么搞笑,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蠢人什么时候才能够明白,就算是天大的便宜,有命赚也得有命享啊。”
周子舒缓缓抬眼看向温客行,他只见他眼里透着诡异的晶亮,从一路行来,温客行似乎看到的并非一场场血淋淋的凄惨画面,而是一场绝世好戏。那些争斗、那些死亡、那些血腥,让他如此满足、得意,眉眼话语间尽是疯狂。这样的温客行,周子舒还是第一次见,心中不禁隐隐泛起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而他却无力阻止。
周子舒在蒋彻手中发现一物,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衣袖擦干净上面的鲜血,这才看清,竟是一块琉璃甲。他抬起头,看向温客行,疑惑地问道:“这是方不知从你身上偷的那块?”
温客行连看都没看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差不多吧。”
“差不多?”周子舒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客行,眼睛微微睁大,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温客行的脸上,兴奋之色肆意流淌,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他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迫不及待地冲周子舒说道:“阿絮,你这般聪慧,再想想啊。”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犹如翻涌的浪潮,心动与恐惧交织:心动,是因为他渴望周子舒能真正懂他,走进他那千疮百孔却又热烈如火的内心世界;害怕,则是生怕一旦自己彻底袒露,会失去眼前这个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人。
他犹如一个陷入偏执的孩子,在矛盾与挣扎中,不由自主地在周子舒面前撕开自己黏上的“人皮”。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钻心的疼,血肉模糊,可他却停不下来。一边是决绝狠心的动作,仿佛要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呈现;另一边,他又强装镇定,嘴角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那笑容之下,隐藏着深深的忐忑与不安,心中暗自想着:“周子舒,阿絮,我的师兄啊,若是你知晓了我真实的身份,知晓我那不堪的过往,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尤其是在看过他那如恶鬼般狰狞的一面后,他满心都是卑微的期望,只求周子舒不要就此离他而去,不要将他独自遗弃在这冰冷的人间。
周子舒的神色平静,不见丝毫怒意与怨怼,唯有那眼底深处,弥漫着化不开的失望与蚀骨的悲哀。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温客行的周身,仿佛眼前之人是个全然陌生的存在,从未曾被自己真正了解过。
聪明通透如周子舒,瞬间明白了一切。原来是温客行导演了这一场场争夺杀戮,正如他先前得意宣称的,他就是那只黄雀,就是那只执棋的手。他并非仅仅跟五湖盟有仇,而是与整个江湖都有仇。可是,报仇的方式千千万,为何他非要双手染血,将这江湖搅得血雨腥风?他难道就从未想过日后吗?
此刻,尽管周子舒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明白,温客行为何要做出如此行径。但他心里清楚得很,温客行此番所作所为,简直阴毒到了极点。遥想当初,他毅然决然地脱离天窗组织,哪怕身上带着那七枚七窍三秋钉,忍受着蚀骨之痛,也一心只想彻底摆脱那些充斥着阴诡之事,去寻一方能让心灵栖息的清净安宁之地。
可如今,眼前的一切让他心中恶寒。温客行勾着折扇的指尖泛着青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姿势多像当年他在天窗刑房拟定暗杀名单时,握着狼毫笔的模样。那些被朱砂圈住的名字,最终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而他也曾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过:“这江湖本就是修罗场,多些血债又如何呢?”此刻从温客行口中听到“就算是天大的便宜,有命赚也得有命享啊。”,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浸着血腥的午夜梦回,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只想尽快逃离,远离这弥漫着血腥的是非之地,也远离此刻站在他面前,仿佛变得无比陌生的温客行。这人,已不再是那个与他把酒言欢、心意相通的知己,而是一个被仇恨与疯狂蒙蔽双眼,双手沾满鲜血的陌生人,亦是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他曾拼命想撕掉的标签:天窗之主、权谋之刃、双手染血的刽子手。
周子舒抿紧嘴唇,多一句话都不想再说,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温客行愣了一下,随即赶紧追上去,脸上带着一丝不解:“阿絮,你不觉得这很好笑吗?阿絮,你等等我,你怎么了?”
周子舒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色凝重地看着温客行,问道:“老温,你真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温客行止住了笑,脸上露出一脸不屑,冷哼一声道:“有何不妥。横竖这群庸人都是作法自毙,我不过是添了一把柴火而已。”
这场血雨腥风的搅动者果真是温客行!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致使如此多的人残杀惨死,周子舒只觉得后背发凉,心中难掩失望。他看着温客行,缓缓说道:“老温,我以前觉得你是装疯卖傻,没想到,你是真疯。”
说罢,他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温客行像是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整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凝固,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只留下他独自站在那案发现场,继续独享他所谓的“杰作”。
温客行望着周子舒逐渐远去的背影,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无法挪动分毫。他的眼神中满是自嘲,像是在嘲笑自己身为鬼谷谷主,早已沾满血腥背负无数罪孽,却还天真地奢望能有一人懂他、伴他。那眼中还夹杂着一丝无措,就如同一个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呼喊出那心心念念的名字,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许久,他缓缓垂下头,自嘲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呢喃着:“阿絮……”
温客行以为他只是一时生气,心想过一夜气也就消了,便没有再追过去。
“阿絮,起床了。”第二天一早,温客行便端着给周子舒准备的早餐,因为怕他还在生气,没敢贸然闯进去,而是规矩地轻轻敲了敲房门。
屋内没有人搭理他,温客行便以为他还在闹脾气,于是轻声哄道:“行了,别恼了,多大点事啊……阿絮,阿絮……”
可始终没人回答,温客行心中涌起一丝不安,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客房里被褥整齐,空无一人,周子舒连人带行囊都不见了踪影。
温客行顿时一脸失落,喃喃自语道:“不至于吧……”
原来,当初温客行向顾湘交代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她将那三十块假的琉璃甲散播于江湖。这琉璃甲,本是稀世珍宝,却也如同祸水,向来是引发杀戮与争夺的源头。温客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他就是要借这琉璃甲,撩拨起人心深处的贪欲,在江湖中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他要让天下人都瞧瞧,平日里那些将江湖大义、天下苍生挂在嘴边的所谓英雄豪杰,实则不过是些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之徒!
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这琉璃甲,害的他家破人亡,父母惨死在眼前,自己更是身堕鬼谷,历经九死一生才艰难存活下来。如今,那些所谓的江湖正道,不是还对这琉璃甲趋之若鹜吗?那就给他们!他要让这些贪婪之人的鲜血,虚伪之人的痛苦,来偿还他那深入骨髓、永世难消的恨!
此时,有两人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妥,那便是韩英和高崇。天窗之人杀了方不知后,从他身上搜出了两块琉璃甲。
灯下,韩英眉头微蹙,拿着手中的琉璃甲反复端详,眼中满是疑惑之色,忍不住喃喃自语:“这两块琉璃甲,怎么竟一模一样?”
……
在岳阳派的议事大殿内,高崇案头上同样摆放着三块琉璃甲。高崇、赵敬和沈慎正围坐在一起,仔细辨认分析。
沈慎拿起琉璃甲,对着光反复比对,脸上渐渐浮现出惊讶之色,脱口而出:“这是假的?”
赵敬微微点头,面色凝重:“是。现在已经冒出了三块琉璃甲。昨夜一夜之间便辗转于树人之手。每一次,都少不得沾血。”
“唉,英雄大会召开在即,却闹了个满城尽是琉璃甲,整个江湖都乱成一锅粥了。”高崇忧心忡忡,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显然,这是有人在英雄大会即将召开之际,蓄意策划的一场大阴谋。高崇长叹一声,满脸无奈:“这次,五湖盟这脸可算是丢大了。”
沈慎见高崇如此忧心,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坚定地安慰道:“放心吧,大哥!谁敢在英雄大会上闹事,咱们就遇神杀神、遇鬼杀鬼!”说着,沈慎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赵敬,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伸出拳头,不轻不重地打在赵敬肚子上,同时提高声音,提醒他表态:“是吧,二哥?”
赵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一激灵,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赶忙赔笑道:“对!对!”
翌日一早,岳阳派门前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人。此人脚步虚浮,摇摇欲坠,快到门前时,已然支撑不住身体。在倒地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值守弟子发出微弱的呼救声:“师弟……”
值守弟子困意未消,眼睛半眯着,看都没看这人一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大清早就来找晦气。过一个时辰才施粥呢。”
来人咬着牙,拼尽最后一口力气,虚弱地说道:“是我……快去,禀报师父……”
值守弟子这才定睛细看,看清来人面容后,不禁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大师兄!”
原来,这人正是失踪多日的高崇大弟子邓宽。
邓宽被众人匆忙救入岳阳派内院后,便陷入了昏迷。高崇心急如焚,赶忙请来了城中有名的大夫为他诊治。然而,大夫把了脉,又做了一番仔细检查后,也是满脸疑惑,只说邓宽受了内伤,需要好好静养,却查不出具体是什么病症。
无奈之下,高崇只好将邓宽安置在派内医馆,吩咐高小怜照顾。
高小怜爱慕邓宽师兄多年,此刻见邓宽遭遇如此变故,心急如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守在邓宽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尽心伺候着,只盼望着邓宽能早日苏醒,恢复往日的模样。
在岳阳派那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息。墙壁上摇曳的火把,将昏黄且不稳定的光影投射在地面。两个从西域来表演的人被关押在此,他们形如鬼魅,目光涣散,神情呆滞,仿佛失去了灵魂,如同活死人一般。
高崇一心想要从他们口中套出那日众多世家弟子被害的线索,便命人对他们严加审问。可无论用何种酷刑,这两人都毫无反应,眉头都不皱一下。若给他们吃喝,他们便机械地进食,不给也不索要。这种状态让高崇倍感无奈,却又始终不愿放弃。
这日,祝邀之如往常一样来给他们送饭。他刚把两碗饭轻轻放在两人面前,高山师弟便怒火中烧,猛地一脚踢翻了其中一碗饭,还不解恨,又朝着那两人身上拳打脚踢。祝邀之赶忙上前拦住他,皱着眉头说道:“你干嘛呀,这俩人就是俩傻子,根本不知道疼。”
高山愤怒地推开祝邀之,大声吼道:“你管我!踢他我才解恨!”
祝邀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劝说道:“多少大刑都用过了,他们一个字都不肯招,你打他们也没用啊。”
另一名弟子面露不忍,轻声劝道:“算了吧,高山,他们挺可怜的,肯定是被人骗了啊。”
高山啐了一口,骂道:“我呸!你可怜他,你怎么不可怜可怜魏师兄?还有咱们大师兄,这会儿还昏迷不醒呢!”
就在众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小师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师兄,师兄,你们怎么不去仁义坊啊?”
“出了什么事?”祝邀之赶忙问道。
那弟子着急地说道:“出事了,所有能调过去的人都去了。师父、师叔他们都去了。”
听闻此言,祝邀之与几位师兄弟也顾不上地牢里这两人,纷纷朝着仁义坊匆忙赶去。
岳阳城的街道上,阳光明媚,明晃晃的光线洒在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街边的摊贩照常叫卖,行人来来往往,然而,这看似平常的热闹之下,却暗藏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仁义坊外,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可那院内的氛围却与这明媚的天气格格不入。
安吉四贤避世已久,此次受高崇盛情之邀,来到岳阳参加英雄大会。仁义坊,这座被精心布置的雅致院落,原本是高崇为安吉四贤安排的下榻之处。平日里,这里琴音袅袅,茶香四溢,四位神仙般的人物抚琴舞剑,品茶论诗,一片悠然自得的景象。然而今日,小小的仁义坊却被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血腥之气令人作呕。
只见中间堂屋,大哥裴瑜已然身受重创,一把长剑无情地透腹穿过,殷红的鲜血染透了他那洁白如雪的丝麻白衣。裴夫人守在他身旁,多处受伤,泪水潸然,正抱着丈夫低声啜泣。贺一凡手持长剑,面色凝重,护住夫妻二人以及二哥杜陶然,与外面众多凶神恶煞般的武林人士对峙着。
这一场惊心动魄恶斗的起始,皆因那块神秘的琉璃甲。彼时正值黄昏,四人于岳阳城的古街信步而行,余晖洒落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为这座古城增添了几分诗意与静谧。可命运的丝线却在不经意间悄然交织,他们偶然邂逅了身负重伤的灵霄派长老。那老者面色如纸,鲜血将衣衫染得殷红,脚步踉跄,如同一叶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孤舟,最终直直地倒在了四人跟前。在生命的最后须臾,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将琉璃甲递到裴瑜手中,气息微弱却又斩钉截铁地嘱托,将琉璃甲交予高崇,话语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安置好那人后,夜已深沉,墨色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幕布,将整个世界笼罩其中。四人本打算一早便去岳阳派,将所托之物交给高崇。可没想到,天刚破晓,第一缕晨光还未完全驱散黑暗,便有人陆陆续续闯入仁义坊,一个个气势汹汹,如饿狼般逼要琉璃甲。裴瑜本就无意争夺什么天下秘籍,他为人向来言出必行,一诺千金,受人之托,便坚决不肯交出琉璃甲。于是,一场恶战,如同暴风雨般,在所难免。
“安吉四贤,你们平生并无恶迹,我们丐帮也不想大动干戈,你们速速把琉璃甲交出来。”喊话的正是丐帮帮主黄鹤。自打镜湖剑派灭门开始,他便假借帮助寻找张成岭为借口,如同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犬,四处探寻琉璃甲的下落,那势在必得的架势,仿佛琉璃甲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任谁也无法夺走。
裴瑜生命垂危,又被重重围困,仿佛一只被困在牢笼中的猛虎。裴夫人不禁担忧地劝道:“夫君,要不把琉璃甲交给他们吧。”那声音带着颤抖,满是无奈与恐惧。
裴瑜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深情地看着妻子,那目光中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轻声说道:“我们,言出必行。”他缓缓自怀中掏出那块已被鲜血染浸的琉璃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道:“你把,你把它交给高大侠……”言罢,目光仍眷恋地望着老妻,随后气绝身亡。那最后的目光,仿佛是对妻子的不舍,对世间的留恋。
“夫君!”裴夫人悲恸欲绝,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天空撕裂。那声音中饱含着无尽的悲痛,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大哥!”贺一凡和杜陶然也忍不住悲呼,那声音中满是震惊与痛苦,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仁义坊内霎时响起一片惨痛哭声,那哭声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凄凉,如同寒夜中的鬼哭狼嚎。与外头明媚的阳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阳光越是灿烂,这悲剧便越发显得悲怆,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讽。
裴夫人强忍着悲痛,为裴瑜合上双眼,那动作轻柔而又缓慢,仿佛生怕惊扰了丈夫的安息。她缓缓起身,眼中满是悲愤,犹如燃烧的火焰,怒视着门外的丐帮众人,斥道:“琉璃甲乃是无主之物,凭什么要交给你们丐帮?你们丐帮不是自称是天下第一大帮吗?难道说,你们就这样强取豪夺吗?”那话语如同一连串的利箭,直射向丐帮众人。
丐帮帮主黄鹤冷笑一声,脸上满是不屑,说道:“笑话,丐帮要是强抢,你们现在还能有命在吗?天下武库内,盗得各门各派的秘籍,其中不乏我丐帮的秘籍宝典。我丐帮要夺回琉璃甲,那是天经地义。”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瞬间缓和,换上一副看似语重心长的模样劝道:“裴老太,我这是为你好,你看看外面这些朋友们,可没有像丐帮这样讲道理的。”
“唉,黄老爷子,你几个意思啊?”听他如此说,华山派一个年轻气盛的弟子顿时皱起眉头,满脸的不乐意,出言相问。
黄鹤斜睨了那年轻人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屑地说道:“怎么?”
那年轻弟子毫不畏惧,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道:“安吉四贤说的不错,琉璃甲本是无主之物,能者得之。你丐帮有权争它,我华山派就争不得了?”
见那年轻人并非掌门,亦无名号,黄鹤撇了撇嘴,轻蔑地说道:“有你什么事啊,轮得到你吗?”
坐在高山奴肩膀上的封晓峰也跟着起哄,他眼睛一瞪,声音尖细刺耳地说道:“臭要饭的,你们磕头讨饭磕傻了吧?琉璃甲上一手明明在敖徕子那老头手里,敖徕子死在鬼谷手中,天下皆知。而今又落在安吉四蠢手上,他们分明是鬼谷的狗。”
安吉四贤贤名在外,虽然不沾染江湖纷争,却也是恩怨分明、正邪两清。封晓峰如此污蔑,老三贺一凡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双眼圆睁,怒发冲冠,“呛啷”一声仗剑骂道:“死矮子,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封晓峰乃是个侏儒,却有个忠心耿耿的高山奴甘愿做他的腿脚,平日里出行,他便坐在高山奴肩膀上。由于身材限制,他虽没有练成什么绝世神功,但却擅用暗器,而且那暗器上淬满奇毒,中者不死即疯,非他独门解药不能解。凭借此等手段,他也在江湖上混出了一个名号。当然,此等行径为各门正派所不齿,他自然被归类为邪魔外道。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封晓峰最恨人骂他“死矮子”。听得贺一凡如此辱骂,他顿时双眼闪过一抹凶光,杀意顿起,只见他挥手间,冲堂内三人连打两把流星钉。那钉子如急雨般袭来,带着凌厉的风声。贺一凡见状,脸色一变,急忙挥剑成盾,护住裴夫人和毫无武功的杜陶然。
剑锋闪烁,如同一面坚固的盾牌,荡开了砸向身后二人的钉子。然而,一颗正冲眉心而来的钉子速度极快,贺一凡为了不伤及身后人,并未移动身形躲避,而是用剑抵挡。奈何那钉子灌注了深厚的内力,力量极大,竟洞穿了贺一凡的剑,直直打在他眉心。瞬间,贺一凡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眉心,重重倒地。
“三弟!”杜陶然脸色煞白,惊呼一声,急忙上前,蹲下身子扶住他。
“三哥,三哥……”裴夫人也赶忙跑过来,脸上满是焦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喊道:“封晓峰,你这个歹毒的小人,把解药拿出来!”
封晓峰扯着嗓子喊道:“拿琉璃甲来换呐。”
人群中的桃红婆瞟了他一眼,眉头紧皱,满脸厌恶地骂道:“要不要脸?丐帮、华山、崆峒要抢琉璃甲也就罢了,好歹武库中有人家自家的秘籍,你一个小矮子,从哪个坑里蹦出来的?二十年前的江湖可没你这号啊!滚,滚远点,老婆子看见你就恶心!”
又听得有人骂他,封晓峰气得脸涨得通红,七窍生烟,怒喝道:“高山奴,收拾她。”
桃红婆自然毫不畏惧,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挑衅地看着对方。周围人见状,纷纷哗啦一下让出场地,一场争斗一触即发。
“够了!”一声洪钟般的怒斥如惊雷般传来,正是高崇带领岳阳派弟子赶到。只见高崇、赵敬、沈慎带着众多弟子,瞬间将仁义坊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本闹哄哄的场面,在见到如此阵仗后,众人的气焰才稍稍收敛。阳光洒在众人身上,却无法驱散他们心中的阴霾与戾气。
高崇面色阴沉如水,眼神冰冷地对黄鹤道:“黄长老,丐帮与五湖盟素来交好,而你,竟然带领丐帮弟子在城中多次闹事,难道,是当我五湖盟无人了吗?”
黄鹤却狡辩道:“高盟主,这话当我问你才是啊。日前,五湖盟气焰嚣张,算我买你个面子不了了之,你竟然带了这么多人来围攻我们,五湖盟如此强横霸道,真的以为江湖无人了?”
黄鹤这一招偷梁换柱,巧妙地将岳阳派对丐帮的责问,引向了整个江湖。
可在场并非所有人都买他的账,只听华山派那个年轻弟子梗着脖子说道:“黄长老,江湖还轮不到您老人家来代表吧。我华山派便唯高盟主马首是瞻!”
桃红婆这人本事如何暂且不论,但这嘴碎的毛病却是出了名的,只要有她不顺耳的,必定开口怼回去。她立刻翻了个白眼,骂那年轻人道:“舔狗!五岳剑派的脸被你们一家给丢完了。”
那年轻人还未发作,现场另一个“嘴炮”沈慎也开始还击了,只听他眼睛一瞪,骂道:“呸!黄长老,你竟和桃红绿柳如此亲密,丐帮的脸被你丢尽了才是!”
桃红婆立刻调转矛头,回骂沈慎:“总好过你五湖盟压根儿就寡廉鲜耻没要过脸。”
沈慎似乎是最沉不住气的大侠之一,骂不过便要动手。只见他脸色一怒,一把抽出佩剑,剑身寒光闪烁,他狠厉地说道:“桃红婆,别仗着自己是女流之辈就在这肆意嚼舌根,沈某虽然不能割你的舌头,但能割你的喉咙。”
桃红婆毫不畏惧,下巴一扬,挑衅道:“你敢?”
绿柳赶忙维护老婆,上前一步,说道:“沈慎,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还有脸自称名门正派?”
沈慎冷哼一声,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除魔卫道正是名门正派的本分!”
“哈哈哈,高盟主,还是你有魄力啊。这二十多年的酱缸被你翻出来多少蛆呀!封某倒胃口了,不跟你们争了。”这封晓峰自然知道,有高崇在,别人也别想轻易拿到琉璃甲。而且,安吉四贤是高崇的座上宾,如今被他所伤,高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趁着众人吵得不可开交的功夫,偷偷地缩了缩脖子,猫着腰溜之大吉。阳光照在他逃窜的背影上,拉出一道扭曲的黑影。
裴夫人见状,眼睛瞪大,高喊:“封晓峰,你别走。你给我把解药留下来!”
此时,贺一凡双目赤红,呼吸急促,已然是毒发癫狂之态。
高崇见状,脸色一变,急忙命沈慎:“五弟,拦住他!”
沈慎这才停下嘴上的争执,冷哼一声,摔开弟子,朝着封晓峰追去。
高崇扫视了一遍众人,神色严肃,大声说道:“裴夫人,高某在此。安吉四贤乃是高某的座上宾,我倒要看看,谁敢为难你们!”
高崇只顾着威慑院内众人,却不曾防备毒发癫狂的贺一凡。那贺一凡失了神志,见人便杀,第一个下手的便是一直陪在身边的裴夫人。只见他猛地一掌击中裴夫人心门,将她从堂中生生击飞至院里,裴夫人倒在高崇脚下,即刻毙命。
高崇见状,眼睛瞪得滚圆,惊呼:“裴夫人!”但一切都已无力回天,裴夫人半张开的手中,还紧紧握着一块儿琉璃甲。阳光照射在琉璃甲上,反射出诡异的光芒,仿佛在嘲讽着这场悲剧。
贺一凡随后便如疯虎一般跃至院中,挥剑砍杀众人。桃红绿柳离他最近,首当其冲受到攻击。这夫妇二人见贺一凡已疯,便对视一眼,双双联手使出杀招。先是将他打跪在地,又双双从背后砸下手杖。
高崇见状,脸色大变,大声呼喊:“别动,不要杀他……”可一切都太迟了,贺一凡被桃红绿柳分别砸中前心后背,当场身亡。
在这群人外围,温客行一直隐匿在暗处看热闹。起初,看着这群所谓的江湖名门正派互相揭短、撕扯,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只觉得痛快又有意思。仿佛在看一场滑稽的闹剧,心中满是对这些所谓正派的不屑。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本以为这些人只敢在黑夜里偷偷摸摸地打杀,没想到他们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杀人抢夺琉璃甲,如此行径,令他大为震惊。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阳光仿佛也变得冰冷,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杜陶然眼睁睁看着三人惨死在面前,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心灰意冷,已然生出了死志。他缓缓拔出大哥裴瑜身上那把带血的剑,剑刃上的鲜血滴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呛然说道:“隐居十五载,陶然已忘忧。十五载的相濡以沫,却因为这东西,一招化为泡影!”
“杜兄,你……”高崇见此情景,脸色一变,赶忙开口相劝,却被杜陶然打断。
杜陶然悲愤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怒火,说道:“高盟主,我四人已久别红尘,只愿终老山林,唯因君故,我们才重出山门,共赴这英雄大会。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因为你我的一场义气相交,竟令我等绝命岳阳城!高崇,裴大哥为了你抢回了琉璃甲,值得吗?值得吗!”
高崇满脸愧疚,眉头紧皱,发誓道:“杜兄!高崇对不起你!不过杜兄放心,我一定会为杜兄,为各位讨回公道!”
杜陶然已然心死,哪里还在乎什么所谓的公道。只见他悲愤地咬着牙,摔了手中那把心爱的琴,琴身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他痛呼道:“世间再无知音,留你何用!”遂挥剑自刎。
高崇痛呼:“杜兄!”
“不!”温客行也忍不住痛呼出声,他只觉头重脚轻,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稳。温客行在杀戮中长大,见过无数生死离别,何曾害怕心疼过?可此刻,眼见着安吉四贤在他面前接连殒命,他的心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后悔与心痛。
阳光依旧灿烂,仁义坊内却一片死寂,这场悲剧愈发残酷。安吉四贤的殒命,仿佛也让温客行心中那如阳光般美好的现世理想,瞬间破碎。
前日,周子舒曾说过,希望他们能有安吉四贤那样的追求和感情,“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安吉四贤的生活和感情,宛如他们现世的理想画卷。如今,这幅画卷却在他眼前被无情地撕裂,温客行只觉得自己的现世理想,在这一瞬间轰然覆灭。
逼死了安吉四贤的黄鹤,又被岳阳派如铁桶般团团围住,自知讨不到什么便宜,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朝高崇讨好道:“高盟主,冤有头债有主,安吉四贤或直接或间接死于封晓峰毒手,跟我丐帮可扯不上半点关系。这位仁兄已中惑心毒,桃红绿柳为了自保才被迫出手,丐帮和五湖盟大可不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高崇面色阴沉得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双眼因愤怒而布满血丝。挚友的惨死,让他心痛如绞,而安吉四贤明显是被假琉璃甲所害,实在令人惋惜。又见黄鹤这副小人嘴脸,他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怒目圆睁,大声喝道:“黄长老!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琉璃甲吗?”说着,他猛地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块,狠狠掷于黄鹤脚下,“拿去……一块够不够,再给你一块……”说着,又掏出一块,用力掷与黄鹤,那琉璃甲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场中格外刺耳。
高崇带着弟子转身离去,对着围观的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七月十五,英雄大会之后,我会把琉璃甲之事清清楚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们。黄长老,等大会之后,你我的事情,必须要有个了断!”
黄鹤看着高崇接连丢下两块琉璃甲,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以为他是被安吉四贤的死气得失了心智。待高崇一走,他便如饿狼扑食般,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捡起那琉璃甲。他双手颤抖着,将两块琉璃甲放在一起仔细对比,又偷瞄一眼裴夫人手中那块,顿时脸色煞白,才知道手中这两块都是假货,气得他将那些琉璃甲狠狠掷于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
没有了可争可夺的东西,众人如鸟兽散,生怕五湖盟把这笔血债记到他们头上去。夏末的热风拂过,卷起地上的些许尘土。
温客行却没有走,他神色黯然,默默地收拾了安吉四贤的尸身,将其置于仁义坊后院。后院里,几株残败的花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曳,仿佛在为逝者默哀。他于院中捡起一把佩剑,失魂落魄地开始挖坑。他的眼神空洞,每一下动作都显得那么机械,仿佛在掩埋的不仅仅是安吉四贤的尸身,更是他心中那已然破碎的理想。
仁义坊之事如一阵狂风,迅速传遍了岳阳城。周子舒听闻后,心急如焚,匆忙赶了过来。可是,当他赶到的时候,一切均已落幕。只见满地的血腥凌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与仁义坊往日的祥和形成鲜明对比。而温客行,正失魂般地跪在那里,手中握着剑,奋力地掘着土,周围的土坑已挖了一半。
“阿絮啊……”温客行看到周子舒的那一刻,眼神瞬间慌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微微低下头,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变换着姿势,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放,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安。他记得当日,周子舒看安吉四贤时那满是赞叹、向往的神情,那种追求和仰慕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心中的前路。如今,他害怕面对周子舒,怕在他眼中看到难过、失望和梦想破灭后的空洞。
温客行动了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却显得无比牵强。他故作轻松地找着话逗他说:“你这杀孽也太重了吧,怎么每次见到你不是杀人就是埋尸的!”说完,又转头看看安吉四贤的尸身,轻轻叹了口气,“江湖风波恶,人间行路难,交朋友也得擦亮眼睛,虽说这死亦何苦吧,可,你们这死的委实有点冤。”
周子舒冷眼旁观着温客行跪地掘墓的举动,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温客行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那进度缓慢的土坑,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兵器,他弯腰拾起其中一把长刀,刀刃泛着冷光,似在诉说着方才的血腥。
他在温客行身旁缓缓跪下,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挥动长刀开始掘土。泥土被翻起,带着一丝沉闷的气息。温客行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意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但很快又被他掩饰了过去,继续用剑奋力刨着土。
“你说世人作法自毙,是咎由自取,我姑且不与你争。但这安吉四贤委实不能算坏人。如今遭受这无妄之灾,一并殒命。”说着,他缓缓放下手中长刀,伸出手,轻轻攥住温客行握剑的手,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温客行,你开心吗?觉得心里畅快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他的眼中隐隐泛起泪光,满是痛心与失望。
温客行望着周子舒,眼中亮晶晶的,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情绪。心中恼恨至极,偏偏周子舒还要来质问他。他怨他不能理解自己,对安吉四贤他真的是无心之失。他眉头紧皱,嘴唇微微颤抖,望着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挣开周子舒的手,大声质问:“坏人?是,他们不算是坏人。但是,周首领,你敢说你平生所杀的便都是坏人?!”
周子舒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怔怔地看着温客行。这一声质问,就像一把利剑,直直地刺入他的心,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果然,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扎哪里最疼!他嘴唇微微颤抖,喃喃道:“好!好的很……”
此一问,周子舒无话可答。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独自一人再次逃开。
周子舒独自再登悦樊楼,楼外夏末的热风肆意吹着,吹得楼前的幌子猎猎作响。楼内风光依旧,只是,眼前再无安吉四贤那潇洒的身影,身边,也无温客行的陪伴。
“但是,周首领,你敢说你平生所杀的便都是坏人?!”温客行这声质问,如同一记重锤,在周子舒耳边轰然炸响,似滚滚惊雷,瞬间在他心底激起无数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
初次见到蒋雪,是秦九霄将她带到周子舒面前。那粉雕玉琢的模样,俏皮灵动,一举一动间都透着股天真烂漫的气息,瞬间就令周子舒心生喜爱。自那以后,小雪就像个小尾巴,整日笑嘻嘻地粘着周子舒,一口一个“美人叔叔”地喊着,声音甜腻无比。她最喜欢的,便是窝在周子舒怀里,满心期待着周子舒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糖来。
周子舒那些年经历惯了风霜,见惯了杀人不眨眼的恶人,还是第一次有小姑娘会窝在他怀里安稳睡觉抹口水。
那小小的身躯,软软地蜷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偶尔还会吧唧吧唧嘴,流出一小滩口水,让周子舒不禁嘴角上扬。他单手小心托着小雪,生怕一个不小心弄疼了这个软绵绵、肉嘟嘟的小团子。另一只手则在怀里摸索,变戏法般掏出一包糖来。小雪一见到糖,眼睛瞬间亮若星辰,开心得直拍手,吃得满嘴都是糖渍,还毫不客气地往周子舒肩头蹭。
景北渊也对这个小家伙喜爱至极。每次周子舒抱着小雪到南宁王府,景北渊就像个孩子似的,抢着把小雪抱在怀里,又是喂好吃的,又是逗她开心,哪怕胳膊酸得不行也舍不得放下。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说要认小雪做义女。那一刻,周子舒的心里闪过一丝期待,他多希望能保下蒋雪,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可他明白,为了扳倒二世子,他们的计划容不得半点差错。
原来,蒋雪的父亲在辞官前拿到了二世子灭绝人性的证据,交给老晋王后,为了扳倒二世子,赫连翊、景北渊和周子舒计划借蒋家灭门一事嫁祸给二世子,从而一击致命。可是景北渊和周子舒对蒋雪心软了,他们多次暗示想保下蒋雪,然而赫连翊心意已决,不愿留下任何隐患。
赫连翊似乎没听到景北渊想认蒋雪为义女的话,只是笑着逗弄着小雪,眼神中却毫无温度。周子舒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失落,他向赫连翊和景北渊告退,抱着小雪转身离去。一路上,小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周子舒却心事重重,只是又给她买了一袋她最爱吃的糖。
那之后不久,周子舒便感到眼皮一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很快,他就被世子召进了府。
“明日蒋大人一家启程,你亲自去,别人我不放心。”赫连翊背对着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周子舒身形一滞,愣愣地看着赫连翊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就在这时,赫连翊突然转身,目光如鹰般锐利:“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变得优柔寡断。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蒋家之事关乎大局,你和北渊的心思,我清楚得很。子舒,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赫连翊的话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周子舒心上。他深知赫连翊的狠辣,做事从来不留余地。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向赫连翊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脚步沉重而坚定。
那一夜,蒋家上下,血流成河。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地狱一般。周子舒置身其中,执行着残酷的扫场任务。他一袭黑衣,面覆黑巾,剑影闪烁间,寒光凛冽,每一次挥剑,都会带走一条生命。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可心却在滴血。
在庭院昏暗的角落里,小小的蒋雪被死去的下人紧紧护在身下。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身上沾满了鲜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当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她认出了,这是那个会温柔抱着她、给她变戏法、买糖吃的叔叔。她伸出小手,颤抖着抓住周子舒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周叔,周叔……”那声音,像一把利刃,割着周子舒的心。
蒋雪的眼中,盈满了对生的强烈渴望,对眼前人的全然信任。她怎会知晓,这个往日里亲昵温柔的美人叔叔,此刻竟化身夺命修罗,成为了这场灭门惨案的刽子手之一,还满心期待着他能出手搭救。
周子舒深吸一口气,偏过头挥剑,眼底隐约闪着泪花。这一夜,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而蒋雪那声“周叔”,也永远地刻在了他的心底,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还有振武节度使李大人,那无奈又绝望的眼神;被逼喝下毒酒的静安郡主,毒发时扭曲的面容;亲自送走的旧部毕长峰,临行前那悲壮又决绝的神情……无数记不清面容的人,都在他的白衣剑下消逝,成为亡魂。而在那些生死瞬间,又几时曾仔细区分过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周子舒只觉胸口仿佛被千钧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他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喃喃叹道:“我还以为他真是我的知己。平生所为,你我这样的人,岂堪一问!”说罢,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独自走到窗边,久久凝视着楼下的湖面。湖面平静无波,可他的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罢了,是我错了。” 这一句“是我错了”,不知是后悔不该那般责问温客行,还是对自己平生所做之事的深深悔悟。
在悦樊楼的一角,韩英远远看着周子舒。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痛苦与挣扎,神情凝重得仿佛承载着世间所有的哀愁。他的背影,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落寞,那孤单的轮廓,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忘。
周子舒离开后,温客行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间垮了下来,如遭重击般,整个人在原地晃了晃。他仍跪在地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中原本紧握着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没能唤起他丝毫的注意。他满脸懊悔,内心满是自责。他怎么能如此冲动,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伤了师兄呢?他们本就是一类人啊,都是在黑暗里在无尽杀戮中艰难活下来的。何必如此互相伤害呢?!
只是,当时周子舒那样质问他,他的内心深处,瞬间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温客行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怯懦,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黑暗的过往。他害怕,害怕周子舒会因此嫌弃他,嫌弃他那见不得光的身份,嫌弃他过往那些沾满鲜血的所作所为!周子舒在他心中,犹如黑暗中的一缕微光,是他渴望靠近又害怕失去的温暖。而如今,他却亲手将这缕光推得更远,这种恐惧与自责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把锐利的刀,一下一下地扎在他心上。
温客行面色阴沉,眉眼间满是气恼之色,那气,一半是恼自己口不择言,另一半则是恼着周子舒不懂他。
当晚,温客行脚步匆匆,失魂落魄,径直走进了薄情司名下的一座秦楼。楼内灯火辉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暖香萦绕。他随手点了四个面貌姣好的姑娘,而后坐在桌前,拿起酒壶,也不招呼她们,自顾自地往酒杯里猛灌着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杯沿溢出,打湿了桌面。他眼神空洞,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仿佛想将满心的愁绪都溺死在这辛辣的酒里。
不久,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一室的喧闹与他的沉闷。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袍、面容冷峻的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温客行微微抬眸,认出是鬼谷的鬼士,便挥了挥手,示意姑娘们噤声。那鬼士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精致的盒子,恭敬道:“谷主,这是您命手下紧急寻回的,之前放出去的琉璃甲。”温客行微微颔首,鬼士将盒子轻轻放在桌上,又行了一礼,便转身悄然离去。
“啪”地一声,温客行打开一盒子的琉璃甲。他目光有些迷离,举起那盒子,问那些美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好看吗?”
姑娘们顿时眼睛放光,个个忍不住惊呼:“好看!”声音娇柔婉转,在这暖阁内回荡。
其中一个美人轻皱着秀眉,一脸惋惜地说道:“公子,这琉璃怎么是碎的呀?岂不可惜呀!”她的眼神里满是疑惑与心疼。
温客行微微仰头,神色有些落寞,缓缓说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他说这话时,目光深邃,像是在说这盒子里的琉璃,又像是在倾诉他和周子舒心中那遥不可及的理想,更是在感慨他们之间那复杂而微妙的感情。他心中明明有悔意,若是以往,早就厚着脸皮去找周子舒了。可如今,在心里认定彼此互为知己后,反而要求彼此能懂得各自心意,更惧怕对方嫌弃自己曾经过往。这般思虑太多,让两人都难受着,僵持着,各自借酒浇愁。
温客行沉默片刻,又猛地倒出半袋子金珠,金珠在桌上滚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美人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纷纷伸手去抢。温客行眉头一皱,伸手打了她们的手,而后指了指桌上的几壶酒,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今晚,谁能陪我满饮此壶,一壶换一颗金珠。”
姑娘们听闻,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纷纷抱了酒壶陪他喝。一时间,屋内满是劝酒声与娇笑声。
眼前四位美人相伴,这酒喝得看似热闹非凡,可温客行脑子里却满是和周子舒对饮而谈的场景。
周子舒微微挑眉,眼中带着一丝笑意,问:“这么说,温兄这是在行善积德?”
温客行神色认真,缓缓说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有光的地方就有暗,最凶最厉的鬼往往披着人皮,隐藏在茫茫人海之中。我来到此地,就是为了揭穿他们的画皮,让他们灰飞烟灭。阿絮,你说这算不算行善积德?”
……
温客行这场酒一直喝到深夜,夜风微冷透过窗缝挤了进来,吹得烛火微微晃动。几个姑娘都醉倒在地,东倒西歪。只有一个还勉强醒着,她面色绯红,眼神迷离,软软地靠着温客行的肩膀,带着几分醉意说道:“公子,我,实在喝不下了。我的头好晕啊。”
温客行还勉强清醒着,那女子顺势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往他身上贴,温客行不着痕迹地用手轻轻一托,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她却仍不罢休,醉意醺然间,伸手便要去拉温客行的手往自己胸口放。温客行眼疾手快,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轻轻放进桌上那个装着琉璃甲的盒子里。
她嘤哼一声,带着撒娇的意味,借着酒劲又往温客行怀里扑去,试图抱住他。温客行却身子一侧,灵活地闪身坐了起来,让她扑了个空,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盯着手里的一颗金珠,眼神有些空洞,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那姑娘:“你可曾试过,有一样东西,你本来很想要的,却不见了。你满心以为再也找不见了,多年之后,却又再次出现……”
那姑娘迷迷糊糊地应道:“那不是件好事吗?失而复得。”
温客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面露无奈,缓缓道:“可时过境迁,你已经再也要不起那样东西了!”
他是入了人间的鬼啊,怎么还学会了人那一套胡思乱想起来呢?真是可笑。温客行因周子舒那一问,便认定他嫌弃自己,心中满是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做周子舒心中的好友知己。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地愁。
寒夜如墨,似要将这家客栈一口吞没。柜台后面,老板困意如潮涌,眼皮好似被重物拉扯,不住地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像个失控的木偶,明明困得不行,却又强撑着,大概是怕错过任何一位可能的客人。小二站在一旁,双脚不停地跺着地面,“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客栈内格外清晰。他每跺一下,都试图借此驱散那如影随形的困意,可即便如此,眼皮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耷拉,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
而临窗的位置,坐着周子舒。桌上摆满了他喝空的酒瓶子,宛如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几个酒瓶子滚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这安静的氛围里,格外突兀。
周子舒眼神呆滞,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机械地往口中倒酒,而后仰头一饮而尽。看似什么都忘却了,可心里却始终被那个人的言语填满。
他嘴唇微张,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说完,他微微仰头,嘴角缓缓扯出一丝苦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与无奈。此刻的他,满脸醉意,脑海里思绪翻涌,觉得自己竟如庸人一般,也会为情所困,于是苦笑着低声念叨:“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哈哈。”笑声干涩而空洞,在这安静的客栈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然而,他并未就此罢休,像是被某种执念驱使,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呼喊:“小二,拿酒来,酒……”这声呼喊打破了客栈的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碰撞,久久不散。
为了一样的缘故,因着一样的心情,怀着一样的心思,他喝到不省人事。
周子舒这场醉酒一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在榻上。他躺在榻上,盖着薄被,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看看那房间,却不是他曾住的那间。他皱了皱眉,扶着额头坐起来,头依旧有些晕,像被重锤敲击过一般。对于昨夜的事,实在不记得半分,只记得喝了很多的酒。他心中疑惑,怎么就到了这里,是温客行吗,他回来找他了?
再看这房间,陈设古朴却大气庄重,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墨画,透着一股淡雅之气。屋内燃着檀香,袅袅青烟升腾而起,竟还供奉着一尊地藏王菩萨塑像,菩萨面容慈悲,似在俯瞰着世间众生。
这不会是温客行的地方,他知道温客行从不信佛。他正满心疑惑地猜测着,突然,房门“吱呀”一声响动,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却是韩英。
原来,昨日韩英一直默默跟在周子舒身后,见他没命地灌酒,那模样仿佛要将满心的痛苦都随着酒水一并吞下去。韩英心里明白,自家庄主这是心里不痛快。他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一路悄悄跟着,直到周子舒醉倒,人事不省,韩英才赶忙现身,小心翼翼地将他带回客栈妥善安置。
第二日,韩英见周子舒已经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关切,脚步匆匆地快步走过来,微微躬身,急切道:“岳阳城此刻正值多事之秋,昨日仁义坊一事,若不是天窗派出去的眼线恰好是咱们的心腹,您此刻恐怕已经暴露了。”说着,韩英的目光在周子舒身上仔细打量,眼神里满是担忧,“您的伤怎么样了,您……”
上次在林间,因为温客行在场,韩英虽满心担忧,却不曾细问周子舒七窍三秋钉的伤势究竟如何。但这事儿,他一直搁在心上,惦记得很,实在不知道周子舒如今的身体到底怎样了。
周子舒神色平静,眼中透着一丝看淡生死的决然,缓缓道:“我在那朝堂之上,如置身迷雾,沉浮了多年,如今时日无多。若还要这般畏首畏尾地活着,那我出来又所为何事?”
韩英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执着,“庄主,七窍三秋钉是您制造的,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可解了吗?这天下如此之大,神医谷、巫医谷、西域,总会有法子的!不如,我陪您……”为了周子舒,他早已下定决心,哪怕放弃天窗的高位,也甘愿陪他踏遍天涯,寻访名医。
想当年,韩英的家乡遭受水灾,年仅十来岁的他与家人一路逃难至西北。在那艰难的日子里,家人一个个病死街头,弱小无助的他在饥寒交迫下奄奄一息。就在那时,他遇到了周子舒。也许是他的年龄与秦九霄相仿,也许是他那双眼睛里满是孤苦,触动了周子舒的心,周子舒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裹住韩英,将他带回了天窗。
于韩英而言,周子舒不仅救了他的命,还传授他武功,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授业师父,是他在这世间的依靠,更是如同亲人一般的存在。
周子舒轻轻拍了拍韩英的肩膀,神色有些自嘲,道:“够了,你家庄主我这一生为祸深远,老天不会让我就这么轻易便宜地死了。”说完,他转头看向那尊地藏王菩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韩英,你何时开始信奉起神佛来了?”
韩英微微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又带着一丝坚定,道:“以前无所求,便不信。而今有所求,便不得不信了。”
周子舒苦笑着摇摇头,眼中满是无奈,“我带你们走的这条路,本就沾满了鲜血,注定是得不到神佛眷顾的。”
“庄主,对于我们而言,或者走这条路,或者就是死路一条,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韩英回顾往昔,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无奈,他们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见着韩英,周子舒不禁勾起了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本就郁闷的心情愈发沉重,实在不想再多做停留,于是轻声告辞道:“昨夜幸得有你照顾。韩英,你我多一分交集,你便多一分危险。你好好在天窗潜伏,凡事记得明哲保身,我走了!”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韩英看着周子舒决绝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涩,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敬地施礼道:“庄主,您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英儿若能为您分忧些许,哪怕百死,也绝无悔意!”
周子舒听到这话,脚步一顿,缓缓转回身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韩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伸手扶起韩英。突然,他像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交代韩英。只见周子舒眉头微皱,从腰间拿出一块琉璃甲,递给韩英。
韩英赶忙伸手接过,拿在手中仔细辨别,眼中满是疑惑,忍不住问道:“这是,我已着人将两块琉璃甲送往晋州,庄主这儿为何又有一块?
“两块?”周子舒微微一怔,他知道温客行在江湖上散播了琉璃甲,却不清楚到底散播了多少。
韩英点点头,肯定道:“是。我的部下九在爪灵狐方不知身上找到两块一模一样的,实在是十分蹊跷。”
周子舒思及自己所见到的情形,决定给韩英交底,神色凝重道:“不足为奇,不止这些,江湖上应该还有很多的仿制品。”
韩英先前只是对两块琉璃甲为何一样感到疑惑,此刻听周子舒这么一说,才确定下来,恍然大悟道:“我说王爷图画里五块琉璃甲各不相同,为什么会有两片琉璃甲一模一样,原来,都是仿品。”
周子舒心中不禁又起了疑问,喃喃自语道:“老温做这损人不利己之事,到底为了什么?”
“是谁在仿制?此人其心可诛!”韩英一脸愤怒。
周子舒如今也不清楚温客行的具体计划,自然不会告诉韩英这是温客行所为,于是神色严肃地嘱咐道:“韩英,围绕琉璃甲的争夺只会日益恶化,你只需听差办事,不要深究。千万不要卷进去。”
韩英却误会了周子舒的意思,以为他拿出琉璃甲是想追寻真的琉璃甲下落,赶忙说道:“庄主,若您需要,英儿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追回那两块送去的琉璃甲。”
周子舒一听,心中一惊,赶忙制止道:“不可,这是违逆之罪。”
韩英神色坚定,抱拳朗声道:“英儿曾发誓,一生忠于庄主,而非晋王!”
周子舒神色平静,眼中透着一丝看淡生死的豁达,缓缓道:“如今,我已是个将死之人,要这不祥之物做甚。”他认真地看着韩英,目光中满是期许,“你只需牢牢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便是对我最大的尽忠。随我创建天窗的七十九人已全军覆没,我不想再听到‘庄主’这两个字。”
“可是,就算您的弟兄们都走了,还有……”韩英想说,您还有我呢。
往事如刀,刺痛着周子舒的心。他心痛难忍,眉头紧皱,打断韩英道:“够了。许是末日将近,这些日子时常会想,如果真的有漫天神佛、轮回报应,我这沾满鲜血的手,岂不是该在油锅里炸上千年!”说着,周子舒眼中已含着泪光,他咬了咬牙,丢下韩英,转身夺门而走,再也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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