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塑料布帘被粗暴地掀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汗味、消毒水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顾魏窒息。
昏暗的灯光下，一张生锈的铁床上，一个年轻得令人心碎的女孩正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因剧烈的宫缩而扭曲。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凌乱地贴在身上。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但姿势明显异常，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痛苦之中。
简陋的床边，李文斌满头大汗，双手沾满鲜血，正粗暴地试图调整胎位，动作生硬而慌乱。一个充当“助手”的年轻女人脸色煞白，端着盛着浑浊液体和几件简陋器械的破托盘，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产妇心率的曲线剧烈波动，血压数值低得吓人。
“废物！”豹哥一脚踹在旁边的破凳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指着李文斌破口大骂，“折腾他妈快两小时了！再弄不出来，两个都给我死里面！老子没那么多时间耗！”
李文斌被骂得哆嗦了一下，看到顾魏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屈辱和怨毒的复杂情绪，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推卸：“豹、豹哥，胎位不正，卡住了！我……我尽力了！”
豹哥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顾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顾医生，该你了！我要活的‘猪仔’，更要活的‘小猪崽’！少一个，后果你知道！”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婴儿房的方向。
顾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他强迫自己忽略这地狱般的环境，忽略豹哥的威胁，忽略李文斌怨毒的目光，忽略那刺鼻的气味和女孩绝望的呻吟。他深吸一口气——尽管这口气充满了污浊——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手术刀般锐利而专注。他快步走到床边，迅速扫视：
产妇状态： 严重脱水，体力透支。血压80/50mmHg，心率140次/分，宫缩乏力且不协调。
胎儿状态： 持续性枕后位（胎位不正），胎心监护显示胎儿心率基线偏高，变异减少，提示胎儿窘迫！
环境： “手术台”污秽不堪，灯光昏暗，器械简陋且消毒存疑（仅有一瓶浑浊的“消毒液”），没有无菌铺巾，没有吸引器，没有氧气，没有任何急救药品！助手毫无经验。
“准备热水！干净的毛巾！越多越好！”顾魏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对那个发抖的“助手”说的。女孩愣了一下，在豹哥凶狠的目光逼视下，才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你！去洗手，用那个‘消毒液’把手洗干净，然后过来帮忙！”顾魏指向李文斌。李文斌想反驳，但在豹哥的注视下，只能憋屈地照做。
顾魏迅速脱掉自己沾了污渍的外套，仅穿着里面的衬衫，挽起袖子。他走到产妇床边，无视她身上的脏污，俯下身，用尽可能温和但清晰的声音说：“别怕，我是医生。听我的，深呼吸……对，吸气……慢慢呼……用力跟着我的节奏！”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女孩濒临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丝微弱的光。
“怎么样？！”豹哥不耐烦地催促。
“胎位不正，卡得很死。需要调整体位和手法辅助，风险很大。”顾魏言简意赅，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产妇，“我需要空间，需要她配合！”
“妈的！少废话！快弄！”豹哥吼道。
顾魏不再理会他。他指挥着刚刚端来一盆温水的“助手”：“扶她起来，跪趴在床上！”（膝胸卧位，尝试利用重力协助胎儿旋转）。女孩在顾魏和助手的帮助下，艰难地改变姿势，发出痛苦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汗水顺着顾魏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产妇的背上，也滴进他紧绷的心里。每一次宫缩来临，女孩的惨叫都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神经。他必须精准地引导她在宫缩时用力，在间隙时放松，同时手上还要持续进行着精细的旋转操作。李文斌站在一旁，手是洗了，但眼神闪烁，动作僵硬，完全帮不上忙，反而碍事。
“胎心！胎心掉了！”一直盯着那破旧监护仪的“助手”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屏幕上，代表胎儿心率的曲线陡然下滑！
顾魏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胎儿窘迫加重，随时可能胎死腹中！一旦胎儿死亡，产妇在如此虚弱的状况下发生宫内感染或大出血几乎是必然！
“让开！”顾魏厉声喝退碍事的李文斌。他当机立断，放弃了原本希望更温和旋转的策略。时间就是生命！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决绝。
“听着！下一次宫缩，用你所有的力气！跟着我！一！二！三！用力！”顾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呃啊——！”产妇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头！头出来了！”旁边的“助手”带着哭腔喊道。
顾魏丝毫不敢松懈！他迅速清理胎儿口鼻的羊水和胎脂（用纱布一角沾温水，极度简陋），接着是肩膀！前肩……后肩……他动作快如闪电，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在没有任何先进器械辅助的情况下，全靠一双稳定到可怕的手和超越极限的专注力！
伴随着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啼哭，一个浑身沾满胎脂和血迹、瘦小得让人心头发紧的婴儿，被顾魏托了出来！他迅速检查：有呼吸！有心跳！是个男孩！
“生了！生了！”“助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豹哥脸上露出狂喜和贪婪的笑容：“好！好！顾医生！干得漂亮！”
然而，顾魏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他快速将婴儿交给还在发抖的“助手”：“清理！保暖！” 他的目光立刻回到产妇身上。胎盘尚未娩出！更糟糕的是，产妇突然涌出大量鲜红的血液！不是正常产后出血的量！是汹涌的！
“大出血！”顾魏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立刻进行子宫按摩，试图促进宫缩止血。然而，产妇的子宫软得像一团棉花，毫无收缩力！宫缩乏力性产后大出血！在这种环境下，这几乎是致命的！
“药！宫缩剂！快！”顾魏冲着李文斌吼道，声音因为焦急而嘶哑。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止血方法！
李文斌一脸茫然和慌乱：“什……什么宫缩剂？没……没有啊！我们平时……就靠她自己扛……”
“没有？！”顾魏如遭雷击！没有药物！没有血源！没有急救设备！一个刚刚经历难产、严重脱水的产妇，面对汹涌的产后大出血，结局几乎已经注定！
“妈的！怎么又流血了？！”豹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暴怒和嫌弃：“废物！连个血都止不住？！”
顾魏没有时间理会他。他额头的青筋暴起，双手用力地、持续地按摩着产妇的子宫底部，试图通过物理刺激强行让它收缩。但鲜血依旧像开了闸的洪水，汩汩地涌出，迅速染红了破旧的床单，滴落到肮脏的水泥地上，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产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惨白，眼神开始涣散，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
“热水！干净的布！用力按住这里！”顾魏指挥着“助手”用干净的毛巾用力按压产妇腹部的特定位置，试图减少出血。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产妇的生命体征在飞速下降！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血压数值已经低到几乎测不出来！
“不行了……顾医生……她不行了……”年轻的“助手”带着哭腔，双手被鲜血染红，徒劳地按压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魏。他拼尽了全力，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婴儿，却要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的母亲在自己面前走向死亡？在这样一个肮脏、罪恶的地方，因为一群畜牲的贪婪和毫无准备而死去？
不！绝不！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猛地劈进顾魏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直刺向站在门口、一脸不耐烦和厌恶的豹哥，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孤注一掷而变得异常尖锐，甚至盖过了监护仪的警报：
“豹哥！想不想救你的‘猪仔’？想不想让她继续给你生‘金疙瘩’？！”
豹哥被问得一愣，随即怒道：“废话！她死了老子就亏大了！有屁快放！”
顾魏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砸在豹哥最在乎的利益点上：“她现在大出血，是因为子宫不收缩！没有药，常规方法止不住！但还有一个办法！一个非常规的、风险极大的办法！需要立刻做！再晚一分钟，神仙也救不回来！她死了，你不仅损失一个还能生好几胎的‘猪仔’，这次接生的‘小猪崽’也可能因为虚弱饿死！血本无归！”
“什么办法？！”豹哥果然被“血本无归”戳中了痛处，急切地追问。
“宫腔填塞！”顾魏斩钉截铁，“用干净的纱布，大量地、紧紧地塞满她的子宫腔！用物理压迫止血！这是最后的机会！但需要大量的无菌纱布！现在！立刻！马上拿来！越多越好！要干净的！” 他特意强调了“无菌”和“干净”，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豹哥的脸色变幻不定，看着床上气息奄奄、血流不止的产妇，又看看顾魏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决绝，再想到即将到手的损失……他一咬牙，冲着外面吼道：“去！把库房里所有干净的纱布！都给老子拿来！快！”
很快，一个手下抱来一大包看起来相对干净（至少是新的，未经使用的）的纱布卷。顾魏一把抢过，检查了一下，虽然达不到无菌标准，但已是眼下能获得的最好材料。
“你！过来！洗手！戴上手套！帮我！”顾魏指向李文斌，语气不容置疑。这一次，生死攸关，李文斌也不敢怠慢，强忍着恶心和恐惧上前。
汗水彻底浸透了他的衬衫，额头的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他不敢眨眼。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产妇在极度痛苦中发出微弱的呻吟。豹哥在门口焦躁地踱步。李文斌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奇迹般的，汹涌的出血，竟然真的……肉眼可见地……减缓了！最终变成了缓慢的渗血！
“血……血止住了！”“助手”难以置信地惊呼。
顾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微微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强撑着，立刻再次按摩子宫，并指挥“助手”继续按压腹部血管。监护仪上，产妇那微弱的心跳曲线虽然依旧危险，但至少没有继续恶化！
“暂时……止住了。”顾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但只是暂时！她需要真正的止血药！需要抗生素！需要输血！需要专业的监护！否则，感染、器官衰竭随时会要她的命！”他必须为这个女孩争取后续哪怕一丝丝的希望。
豹哥看着出血明显减少的产妇，又看看旁边保温箱里那个刚被顾魏救回来的婴儿，脸上的怒容终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摇钱树般的满意：“行，顾医生，算你还有点用！人暂时不死就行！其他的，看她的命！” 他对后续治疗显然毫无兴趣，只要人暂时活着，能继续“生产”就行。
他挥挥手，示意“助手”和李文斌处理后续，然后走到顾魏面前，拍了拍他汗湿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掌控者的施舍：“干得不错。现在，给我滚去洗干净！休息？想都别想！后面还有‘猪仔’等着生呢！别想偷懒！”他指了指角落一个散发着异味、用破帘子隔开的所谓“休息区”。
顾魏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踉跄地走向那个角落。经过婴儿房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被他从高烧中拉回来的保温箱婴儿。小小的身影似乎安稳了一些。而另一个保温箱里，刚出生的那个难产婴儿，正由一个麻木的“护士”用脏兮兮的奶瓶喂着浑浊的液体。
疲惫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但更深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他救下了两条命，却亲手将他们推回了这个人间地狱，延长了他们的痛苦，也延长了罪犯的罪恶。
他成了恶魔的帮凶。这份认知，比身体的疲惫更沉重百倍。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污秽的地面浸湿了他的裤子。他闭上眼，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产妇的惨叫、婴儿的啼哭、豹哥的狞笑……还有，那个被“处理掉”的未知婴儿的无声控诉。
休息？不，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恶魔给予工具片刻的喘息。他知道，更黑暗、更血腥的“工作”，还在后面。而他，已深陷泥沼，无处可逃。唯一的念头，在无边的黑暗中微弱地闪烁：活下去，找到机会，毁了这里！我一定要毁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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