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前的那颗老歪脖子树实在是碍事，风吹雨打在粗糙的树皮上，将那本就不讨喜的树压的愈发弯曲，表皮更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苍老的纹路里曾流过雨水与蚂蚁，如今旧得丑陋，路过的学生偶尔瞄它一眼，嫌碍事。
透过玻璃，正看得见那棵树被铲除，也许是为了给新一届的学生一个好彩头。上一届的毕业生考得不算出彩，校领导迷信而无处安放的怒气便迁就在门前那颗歪了的树上。
机器的轰鸣声中，看不清的尘屑飞扬，那棵树懒懒的倒下，没发出多大声音，好像早就死了，可叶子偏翠绿着抖擞，看得出几分不甘来。四班教室恰好在高侧位置，能看的清清楚楚，新生们自然闻声去看，肖战也难得的走了神，瞥一眼那棵树，没什么感觉。
因为昨天晚上省下了去送新生手册的时间，班主任得以及时参与同学聚会，做的头发造型还没彻底散开，慵懒的波浪盘成半个发团，她容光焕发，看上去心情不错。
“同学们，我们中学的老规矩，都是按成绩选座位的，座位和同桌都可以按照排名选，每一个期中重新排名选座，是不是很公平啊，别的老师我不知道，在我这里，只要你学习好，做什么都行，肖战，你先选吧。”
肖战实在没什么可“挑选”的，他压根没去刻意的记自己的同学们，昨天到现在，好像有几个人来和他说过话，可他没去记名字，只认得出脸，他最爱的座位，该是远离班级中心的最后一排，能让他一个人清清静静，安安稳稳的学习，最好半分存在感都没有才好。
被迫优秀的人底线很低，再放宽些要求，坐在哪里也无所谓，但同桌总不能太吵，他不想说话，可怎么才能看出哪个会让他更好受一些？具有“优先选择权”的肖战并没有仔细去看哪位同学瞧着更“安静”，默默在内心放弃了挣扎。
“我都可以。”
班主任没料到她的尖子生如此不挑剔，按理来说，好学生很是注意位置和同桌的学习氛围，要是身边人倦怠了，也许还会打个小报告换同桌，她早见怪不怪，偏没见过这样随意的，于是循循发问：“都可以，那我们是先让第二的同学选？或者你想先选一下座位，还是有没有哪位同学，想主动和我们第一的肖战坐在一起？”
听到第一主动交付主动权，讲台下浅蓝色校服的新生们来了兴趣，议论起来，对于互相不认识的他们来说，和好学生坐在一起当然更为合适，几个袖子举起来，还不等班主任选好，便听见最后一排传来一声：
“和我。”
王一博没举手，说话的那一刻甚至没抬眼，但胜在平稳的语调与辨识度，从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悠悠传来，压的全场寂静，回眸注视。
没人料到看上去不大合群的王一博会主动，同龄人不知王一博的气场从何而来，那人只懒懒的抬眼，气质便无声的压旁人一头，明明也是不输肖战的俊秀容貌，偏配上几块突兀淤青，在引人注目之余，又极有说服力的表明了他的不好惹，让不认识他的新生们只得面面相觑。
班主任恍惚了两秒，才意识到这应该是昨天请了病假的学生，还不等她说话，王一博居然像是嫌弃肖战动作慢一样，没抬眼的催促。
“你来后面，我要坐最后一排。”
这怎么能行，哪里有好学生坐在最后一排的，班主任刚要制止，可肖战竟也不介意王一博的“无理要求”一般，抱着一摞厚厚的书本，走到最后。
王一博没有因为第一名来做他的同桌而欣喜，只是没什么表情的瞄一眼肖战，后者礼貌迎上数十道看向最后一排的目光。
“谢谢老师，我就选这儿了。”
班主任略微惊讶，缓和开口：“后面……稍微有点远吧，你确定选这里？”
话外音，不必非要点破，肖战顺势体贴回答：“谢谢老师，能看到。”
开学的紧凑节奏让新生们很快淡忘了分座位时的小插曲，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最后一排的其中一桌已经成了小纸条上最受欢迎的热议对象，这记录持续到毕业。
王一博不大喜欢阳光，于是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外侧，靠近过道的一侧。
肖战被他“关”在里侧，隔壁只有窗帘，这会才是第一节课，太阳并不大，晨光熹微清浅，透过玻璃懒散的打在肖战脸上，王一博眯眼看，肖战脸上有一层半透明的绒毛，侧颜轮廓显出几分柔软。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坐一起？”
肖战才在本子上写了个名字，行云流水的又写上班级和学号。为什么要问王一博？他人已经坐在这了，又何必问为什么要坐在一起，反正和谁坐在一起都是一样，王一博是男生，昨天见过，看上去也更安静些，肖战猜他是不主动招惹不会和他闲聊的性格，肖战也喜欢坐在后面。这一番冗长的心理变化，他懒得讲了。
于是肖战像正常对话一样顺着王一博的话说：“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坐在一起。”
他的同桌忽然笑了。
王一博这个人很奇怪，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一张薄薄的纸，脸上的伤痕、被议论的出身、气质中淡淡的疏离与冷，都是纸上贴着的神秘单薄的标签，美则美矣，但生人勿近。可眉眼生动起来，又那样吸引人，于美人画卷中缓缓站出，他眸中散出纯粹的黑，懵懂如幼兽，嘴角却扬起微妙的弧度，似看透一切的通透。
“我选你，因为你不会烦我，你也不想被人烦，其实你连问都懒得问我，是不是？”
王一博的推测来源于昨天那次意外，肖战对王一博的“小秘密”毫无兴趣，一副只想赶快解决任务再走掉的模样，因为他爸的过去，王一博总会被人议论，时间久了便不大喜欢和同龄人交流。
同类人总有些身上看不见摸不着的特质，心有灵犀，是旁人都看不出来的微妙默契。
今天分座位的时候，肖战明明全程带着礼貌的微笑，一举一动缓和有度，可王一博还是觉得肖战那是一副不想和任何人坐在一起的模样。
“好学生也会这样？”
身边人略带不解的自言自语，却又没等着肖战回答，只是一句寻常的，带着些许纳闷的平淡陈述而已。
看着王一博直接倒在桌子上，做出要睡觉的模样，肖战忽然觉得很舒服，和王一博的相处，对话不必非要回答，让他很轻松。
“我没有那么好。”
可能王一博快睡着了，声音从臂弯里流出，闷闷的。
“随便你。”
不知哪里戳中了点，久违的轻松下，肖战难得的，真心实意笑了一下。
放学。
周五放学到周一上学之前，是肖战最想逃避的时段。可逃又逃不掉的。
他姑和人合资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水果店，分工明确，到了周末，肖战总是会被叫去帮忙。虽然有些耽误学习的时间，可住在别人家里，总是要出力的，他也早养成在学校争分夺秒的解决一切作业的习惯。肖战自诩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也没认为这是一件麻烦或丢人的事情，哪怕是同班同学来了，也能泰然处之。
“小战又来啦？帮你姑看摊呐，这孩子多懂事啊，我们家那孩子要像你一样就好了。”
肖战对这样的夸奖见怪不怪，大多数时候腼腆的笑一下，再抽出一个塑料袋递过去。
来帮忙，唯一有点麻烦的是——生的好看，年纪不大的乖学生，因为每个优点都惹人喜欢，所以偶尔会被几个固定来买水果的阿姨们摸一把脸，或不经意的摸一下手。
可以忍受，但不舒服。
温热或粗糙的触感一闪而过，每次都激出肖战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很少和人接触，碰一下便要本能抗拒。初来乍到的时候，肖战会尝试着不动声色的躲避那些触碰，可被他姑看见，只得到一句：“大小伙子有什么害羞的，摸你一下又不能怎么样，你这么躲，弄得人家不好意思了，以后不来买怎么办？那养你的钱从哪来？”
也许那天他姑心情不大好，肖战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句。
养他的钱从哪来？这问题让他哑口无言。
于是肖战养成了挺直腰板的习惯，在他紧张、局促、不安的时候，在他想要躲避手背传来略带潮湿的触感的时候。
“要是你每天都来看着摊子就好了，阿姨就愿意看见你。什么时候有空，去阿姨家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每次都固定出现在他帮忙的时段，年过半百的中年女人，说出的话晦涩难懂，但结合那只摩挲在肖战手背上的触感，那话却又不太难懂。
苹果把塑料袋涨满，圆溜溜的下坠，肖战盯着那苹果，忍不住多躲开几寸。
“阿姨挺想你的。”
肖战不解，他明明不愿和人接触，为什么总要被迫和人说话，和人接触？又为什么每个人都让他觉得窒息压抑，人与人的接触理应喜怒哀乐都有才对，他却只觉得无趣异常，连愤怒都罕有，除非是他病了。他病了吗？
肖战面上流露出的困惑被会错意，中年女人以为是年轻人听不懂这样的弦外之音，不甘心的哄诱：“你姑对你也不怎么好，你爸害得她没了老公，又把你撇给她，她天天让你干活，肯定对你不怎么样，阿姨挺喜欢你，要不你今晚和阿姨回家，阿姨给你钱。”
恍惚间，肖战听见风声。也许风在嘲笑他的怯懦，毕竟年轻气盛的小少年，听到这样的话该奋起暴怒才对，可他脑海里控制不住的循环他姑曾经说的那句话，他甚至有了些许负罪感，好像他的拒绝会让他姑的生意变坏，那养他的钱从哪来？
轻浮的语气如一根尖锐的刺，穿破肖战在脑海里筑起的铜墙铁壁，席卷些许苦涩的悲哀，不过好在肖战早已适应了这样的无奈，他没回答，干脆利落的转身表示拒绝。
身后的人还不死心，可话才说了个音节，肖战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买完了在这挡着干什么呢？能不能看着点后面，岁数大了行动迟缓也不能堵着门啊。”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王一博，语气生硬，脸上又添了新伤，浑然一个不好惹的形象。
不知道王一博看了多久，听了多久，也许王一博已经从对话中暧昧的语气猜到了，所以语气才那样不屑。
最后的最后，是王一博态度恶劣的帮他驱赶了那人。也许别人会觉得难堪，但肖战没怎么在意，他自己也应付得来，可此刻，他心中腾升一股奇异的充实，无法言喻，好像王一博的出现，能给他找到同族般的归属感。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肖战没有解释的打算，而是翻出一个药箱。
与无忧无虑的同龄人不同，他们都切身体会过身不由己这个词，更早一些。
所以肖战不会去猜测王一博脸上的伤痕是否和他父亲的经历有关，不会去问王一博是不是又打架了，更不会好心去劝王一博别再打架。
沾着药的棉签涂在王一博脸上，有些凉，王一博的表情不算太愕然，任由肖战仔细的给他涂药。他这会只觉得有些奇妙，他和肖战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联系，明明才认识几天不到，却见过彼此狼狈的一面。
上好药，肖战丢掉一根棉签，想了想，又递给王一博一枚橘子。
“以后伤着了，我帮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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