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里的蓝玫瑰

第一章 暗巷里的蓝玫瑰

九十年代末的江南小城裹着一层灰扑扑的滤镜，钢厂高耸的烟囱终日吞吐着灰黑色浓烟，将天空染成斑驳的铅色。深秋的雨裹着细碎的煤灰落下，打在青石板路上，晕开深色的水渍，行人踩着潮湿的路面匆匆而过，溅起的水花沾湿裤脚，也沾湿了这座城市压抑又沉闷的氛围。空气中永远漂浮着铁锈与煤烟的混合气息，钢厂的轰鸣声从早到晚不曾停歇，仿佛这座城市的脉搏，在传统礼教的桎梏下沉重跳动。

凌晨两点，江临川推着老旧的二八自行车，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自行车链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他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车后座上绑着几捆刚印好的厂报，油墨未干的气息混着潮湿的空气钻进鼻腔。印刷厂规定必须在三点前把报纸送到各个厂区，这样的工作他已经做了两年，早已习惯在寂静又潮湿的夜里穿行，油墨混合着雨水的味道，是他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熟悉慰藉。

他穿着破旧的深蓝色雨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福利院长大的经历，让他过早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不引人注目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圆斑，照亮他脚下蜿蜒的水洼，也照亮了他手腕上褪色的红绳——那是福利院老院长临终前送给他的，说是能保平安。这条红绳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本的鲜艳，却被他视若珍宝，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温暖记忆的唯一纽带。

拐进一条逼仄的巷子时，断断续续的叫骂声和推搡声突兀地传入耳中。江临川下意识地捏紧车闸，自行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他透过雨幕，看见前方墙角处几个黑影正围着一个人。夜色太暗，只能隐约看清中间那人白色衬衫被扯得凌乱，黑色长发散落下来遮住半边脸，姿势狼狈却透着股倔强。

“装什么清高！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一个染着黄毛的混混狞笑着，伸手去扯那人的衣领。那人被按在墙上，却仍在挣扎，试图推开面前的人。

江临川的心跳陡然加快，手心沁出冷汗。这样的场景他并不陌生，在福利院时，他没少被同龄人欺负。但此刻，一种陌生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翻涌，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随手抄起车筐里装油墨的铁桶，闷头冲了过去。

“砰”的一声，铁桶重重砸在黄毛脚边，溅起的泥水糊了对方一裤腿。混混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住，转头看到是个瘦高的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哄笑起来。“哪来的小崽子，找死？”另一个光头混混骂骂咧咧地朝江临川逼近，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江临川握紧还在发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他能感觉到喉头发紧，声音却出奇的镇定：“再不走，我就喊人了。”他的余光瞥见墙角那人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眼尾泛着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只受伤的困兽。不知为何，那眼神刺痛了他的心，让他想起福利院被丢弃的小猫，明明害怕却还要竖起浑身的刺。

黄毛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行，你等着！”说完，带着同伴骂骂咧咧地离开。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江临川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雨衣下摆不知何时被扯破了一道口子，雨水顺着破口渗进衣服里，凉意顺着脊背蔓延。他这才感觉到右手虎口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已经渗出了血珠。

“谢了。”墙角那人撑着墙站起来，声音有些沙哑。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白衬衫上却沾满了江临川泼过来的靛蓝色油墨，胸口洇开一片，倒像是特意晕染的水墨画。他往前迈了一步，月光穿过云层，照亮了他的脸——皮肤白皙如玉，眉骨高挺，薄唇微抿，左耳戴着一枚银色耳钉，边缘处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被碎发半遮半掩，平添几分破碎感。他的眼神中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恐，但看到江临川受伤的手，眼中又多了一丝关切。

江临川窘迫地低下头，讷讷道：“对、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他的耳尖泛起红晕，在冷雨中却烧得发烫。从小到大，他从未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尤其是这样好看的人。对方身上有种与这座小城格格不入的气质，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人，却意外地出现在这条破旧的巷子里。

那人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清朗如碎玉。他伸手摘下脖子上的黑色领带，走到江临川面前。江临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着油墨味，竟意外地好闻。“手受伤了。”那人指了指江临川虎口处被油墨桶擦破的伤口，不由分说地用领带缠住，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这么冒失，以后可别吃亏。”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为江临川包扎时，指尖偶尔会轻轻擦过江临川的皮肤，让江临川的心跳愈发紊乱。

江临川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看着对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看着那抹温柔的笑意，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里洒下来，给巷子里的两人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周围的喧嚣与灰暗都被隔绝在外。

“我叫林云州。”那人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钢厂子弟校美术老师。改日请你吃饭，就当谢礼。”名片上印着烫金的字样，边缘还刻着精致的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与江临川粗糙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江临川接过名片，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信息，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他抬头，撞进林云州含笑的眼眸，心跳漏了一拍：“我、我叫江临川。”

“江临川……”林云州重复了一遍，嘴角的笑意更深，“名字很好听，和人一样。”他转身走出巷子，白色衬衫在夜色中晃成一抹模糊的影子，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叮嘱，“伤口记得处理，别感染了。”

江临川站在原地，看着林云州消失的方向，许久都没有挪动脚步。手腕上的领带带着体温，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在提醒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名片，又摸出藏在内袋里的老式相机，对着空荡荡的巷子按下快门。黑暗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胶片转动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台相机是他在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平日里他用它记录下这座城市的角落，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想要用它留住某个人的模样。

回到印刷厂的宿舍时，天已经蒙蒙亮。宿舍里，工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江临川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生怕吵醒熟睡的人。他摸黑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把林云州的名片塞进枕头底下。手腕上的领带被他解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铁盒里——那里面装着他最珍贵的东西，几张福利院的老照片，还有老院长留给他的红绳。这些物件承载着他不多的温暖回忆，而现在，又多了一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躺在床上，江临川盯着天花板发呆。右手虎口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可手腕上被领带缠绕过的地方，却仿佛还留着林云州指尖的温度。他想起林云州的眼神、笑容，想起他身上的雪松香，心里泛起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既害怕又期待，像是在黑暗中窥见了一丝光亮，明知可能会灼伤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林云州的身影，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临川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雨夜。每次路过那条巷子，他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期待能再次遇见林云州。工作时，油墨的味道也会让他想起林云州衬衫上的靛蓝色污渍，想起对方温柔包扎伤口的模样。他开始频繁地翻看那张名片，把上面的信息牢牢记在心里，甚至在休息时，会对着空气练习怎么念“林云州”这三个字。他还偷偷用厂里的报纸边角料，练习写林云州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江临川下班路过钢厂子弟校。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隔着铁栅栏朝里张望。夕阳的余晖洒在操场上，给一切镀上一层暖黄色。他看见林云州站在教学楼前，正和几个学生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林云州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驼色大衣，头发被风吹起，整个人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耀眼。学生们围着他，脸上洋溢着崇拜的神情，林云州时不时地伸手摸摸某个学生的头，画面温馨而美好。

江临川的心猛地揪紧，他下意识地想要躲起来，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就在这时，林云州像是有所感应，突然转头朝他的方向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江临川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林云州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朝他挥了挥手。

江临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慌乱地转身想要离开，却不小心撞到了自行车。车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校园外格外刺耳。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林云州的声音带着笑意：“这么巧？”

江临川转过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路过……”他不敢直视林云州的眼睛，低头盯着地面，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林云州走到他面前，歪着头打量他：“手伤好了吗？”没等江临川回答，他又说，“周末有空吗？我请你吃饭，上次说好了的。”他的语气自然又亲切，仿佛两人已经是相识许久的朋友。

江临川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随即又有些忐忑：“会不会太麻烦了……”他从来没有和人单独吃过饭，更别说是像林云州这样近乎完美的人，他担心自己的局促和寒酸会让对方失望。

“不麻烦。”林云州笑着掏出手机，“留个电话吧，到时候我联系你。”那个年代，手机还是稀罕物，林云州手中的翻盖手机在夕阳下泛着金属的光泽。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你也可以给我拍张照，就当是回礼。”

江临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颤抖着摸出相机，看着取景框里的林云州。夕阳为他勾勒出金色的轮廓，那双桃花眼盛满笑意，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江临川按下快门的瞬间，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停住，让这一刻的美好永远留存。

拿到照片时，林云州爱不释手地反复看着：“拍得真好，以后我画展缺摄影师，就找你了。”他的话让江临川的脸再次发烫，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从来没有人这样肯定过他的爱好，在别人眼里，摆弄相机不过是不务正业，而林云州的认可，让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分别时，林云州叮嘱道：“周末等我电话，别爽约啊。”江临川用力点头，看着林云州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里，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路边的梧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他的喜悦伴奏。

回到宿舍，江临川立刻把那张照片冲洗出来。暗房里，红色的灯光下，林云州的笑容渐渐显现在相纸上。江临川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挂起来，盯着看了许久许久。他知道，自己平静的生活，从那个雨夜开始，已经悄然改变。而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终将冲破平静的水面，在他原本黯淡的人生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而在这座保守的小城里，两个少年的命运，正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悄然扭转，他们还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热烈而又充满荆棘的爱情，以及来自世俗的重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