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里的星霜

书名:鹤辞归
作者:笥苧

七日后的辰时三刻,余鹤竹正对着砚台发怔。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墨迹在"鹤"字的竖划上拖出歪斜的尾迹——自服下顾叙辞的药方,他总在晨起时听见隐约的鹤鸣,像从极远的云端漏下,混着松涛声在太阳穴里震荡。

雕花木门被叩响的瞬间,案头青瓷笔洗里的锦鲤突然摆尾,搅碎满池朝霞。余鹤竹望着镜中自己骤然绷紧的肩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睡袍下摆的竹纹暗绣——那是母亲昨夜亲自替他缀上的,月白色丝线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针脚细密如她临睡前的絮语:"霜降出生的孩子,总要带些竹的筋骨。"

"少爷今日气色倒是好了些。"阿桂捧着缠枝莲纹食盒进来,声音里带着少见的雀跃,"夫人特意让厨房照着顾先生的方子熬了莲子百合粥,说要配着晨露服。"食盒掀开时,糯米的甜香混着莲叶清气漫出来,余鹤竹望着碗底沉着的几粒朱砂,忽然想起今早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往他保温杯里添晒干的合欢花。

窗外香樟树的影子在书页上摇曳,余鹤竹盯着稿纸上新写的段落:"他看见白衣仙人执玉珏而立,鹤羽落在泛黄的医书上,化作永不褪色的墨痕。"笔尖突然被抽走,顾叙辞的月白长衫拂过他冰凉的手腕,乌木药箱还带着晨间的露水气息——与母亲房里那株百年老梅的冷香,竟有几分相似。

"当归用的是岷县三年生晒货,夜交藤特意留了老根。"顾叙辞指尖划过案头摊开的《千金方》,在"七情内伤"篇页脚停住,那里不知何时被人用朱笔添了句"情之所钟,虽病难医","少爷可知道,这服药里最紧要的药引?"

余鹤竹喉间发紧,望着对方腕间沉香木手串——与记忆里昆仑山巅那只仙鹤胫间的金铃,竟有着相同的纹路。顾叙辞已执起他的手,指腹按在寸口脉搏上,体温透过薄汗传递过来,像多年前母亲用掌心焐热他冻僵的指尖,喂他服下驱寒的姜茶。

"脉息虽仍带涩,但...有了人间烟火气。"顾叙辞忽然轻笑,指尖划过他腕骨处的红痣,"当年在药王谷,你总说这是为我留的引路灯。"话音未落,楼梯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混着珍珠项链轻响——是母亲特有的步韵。余鹤竹猛地抽回手,稿纸边缘的"顾叙辞"三字被冷汗洇成模糊的墨团。

"叙辞来了?"余夫人的声音带着世家贵女的温润,月白色旗袍领口别着枚竹节纹翡翠胸针,正是余鹤竹十岁生辰时送她的礼物,"上次你说的《本草图谱》宋刻本,我让人从老宅库房寻着了,改日送来给鹤竹做案头书。"她指尖掠过顾叙辞的药箱,目光在儿子腕间停留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中医终究是旁门左道。"余明修的脚步声如重锤砸在楼梯上,雪茄烟味先一步涌进书房,"鹤竹的病,还是西药见效快。"他指间夹着的雪茄明灭不定,烟灰落在顾叙辞刚写好的脉案上,西装袖口的祖母绿袖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余鹤竹望着母亲悄悄将脉案往自己方向推了推,旗袍下摆的竹纹与他睡袍上的暗绣在光影里重叠。顾叙辞正默默拂去烟灰,狼毫在复诊药方上顿了顿,添了味"远志",字迹比上次苍劲许多,像是刻意压着什么:"老爷不妨看看这个。"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绢册,露出夹在其中的半阙残词,"去年冬至,少爷在《医学论坛》发的短文,末句写'病灶处生出的花,比月光更像轮回'。"

蝉鸣突然变得刺耳,余鹤竹看见父亲的脸色青了又白,指甲深深掐进沙发扶手的雕花里。母亲轻轻按住他握笔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汗传来,像小时候替他挡住父亲的责骂:"鹤竹的字,倒真有些你外公的风骨。"她指尖划过"轮回"二字,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当年你外公在同仁堂坐诊,也总说'医人先医心'。"

暮色漫进书房时,余鹤竹望着鹤笼顶那片带霜的竹叶——是母亲方才趁人不备放上的。雪鹤突然啄起竹叶,金铃叮当间,叶面上浮现出极小的朱砂字:"霜华未改,鹤影当归。"他猛地攥紧竹叶,指缝间漏下的光斑,竟与记忆里母亲陪他看星子时,衣袂上的银线绣纹分毫不差。

"明日陪娘去城郊看荷吧?"母亲临出门时停住,从丝质手袋里取出个青瓷小瓶,"你顾伯伯送的川贝枇杷膏,治你夜里咳嗽最是灵验。"她转身时,珍珠项链在颈间划出优美的弧线,与顾叙辞腕间沉香木手串的光泽,在落地窗前交织成半阙未竟的旧梦。

楼下传来汽车驶离的声响,余鹤竹打开鹤笼,雪鹤忽然将竹叶衔进他掌心。药香混着母亲身上的沉水香漫上来,他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坐在他床畔,用银针替他挑开缠在笔尖的丝线,说:"若写累了,便去老宅的百草园走走,那里的忍冬,开得比往年都盛。"

砚台里的墨汁已有些许凝结,余鹤竹望着药方上"远志"二字,忽然记起母亲曾说过,这味药还有个别名唤作"醒心杖"。笔尖落下时,宣纸上晕开的不再是歪斜的"鹤"字,而是"叙"字的第一笔——像极了昆仑山巅,仙人衣袂上那道经年不化的雪痕。

打开布咕客户端阅读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

立即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