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下来。
肖赞的书房里，烛火跳得正欢，把他伏案的影子投在墙上，青灰色的衣袍边角垂落，像一截安静的竹。他指尖捻着书卷，目光落在“民为邦本”四个字上，忽然觉出点异样——风里混着极轻的衣袂破风声，快得像错觉。
下一秒，寒光擦着烛芯掠过去。
“噗”的一声，烛火灭了。
黑暗里，肖赞连眼皮都没抬，指尖在案上摸索着火石，慢悠悠划亮。橘色火光重新舔亮他的脸，瑞凤眼弯了弯，带着点调侃：“三殿下这夜探的毛病，是打算带进棺材里？”
元子攸就站在窗台上，玄色衣袍还沾着夜露，闻言挑了挑眉，翻身落地时带起阵风：“本王还当肖丞相早入了梦乡，省得费力气敲门。”
“那殿下大可从正门进，”肖赞把烛台往桌边挪了挪，照亮元子攸眼底的促狭，“府里的门房，还没胆子拦您。”他顿了顿，瞥向地上那截细小的匕首——又是这招，每次来都先灭人烛火，活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
元子攸被堵得没话说，索性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盯着肖赞。烛光落在肖赞唇下那颗痣上，平添几分艳色，他忽然贱兮兮地笑：“肖赞啊肖赞，你就不怕哪天被本王抓着小辫子？”
肖赞叹了口气，没等元子攸再说什么，“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平举，额头微低，声音里竟带了点委屈：“臣不知何处得罪了殿下，连日来被殿下的人盯着，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臣自问无愧于心，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元子攸愣了。他见过肖赞运筹帷幄的模样，见过他对着流民温言细语的模样，却从没见过他这样——像只受了委屈的狐狸，明明眼神里藏着精明，偏要摆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元子攸伸手想去扶，指尖刚触到肖赞的胳膊，就被他往回一缩躲开了。
抬眼时，肖赞眼眶竟红了，水光潋滟的，像是真受了天大的冤屈：“臣对陛下，对大元，绝无半分二心。”
那点红，像火星子落进了元子攸心里，烧得他莫名烦躁。他猛地攥住肖赞的手腕，把人拽了起来：“地上凉，别跪。”力道不小，语气却软了，“本王……不是来审你的。”
肖赞站稳了，垂着眼帘：“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元子攸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查了这么久，没抓到任何把柄，反而被他这几滴没掉下来的眼泪搅乱了心思。他沉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说罢转身就走，脚步竟有些仓促。
“殿下，”肖赞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下次莫学小贼，失了身份。”
元子攸手都握紧了，差点没忍住回头怼他。最终只是狠狠摆了摆袖子，大步流星从正门走了——走就走得堂堂正正，谁稀罕做小贼！
只是坐在马车上时，他摸着袖袋里那枚令牌，忽然想起肖赞红着眼眶的样子，心里像被猫爪挠过，乱糟糟的。这肖赞，到底是个什么人？
次日，雨下得缠绵。
元子攸坐在园子里，手里转着茶杯，眼神落在雨打芭蕉的水珠上，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脑子里反复晃着肖赞跪在地上的样子，还有那句“臣无愧于心”。
“殿下？”梦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他猛地回神，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水溅出来都没顾：“备马车！去永安寺！”
梦奈懵了：“啊？这大雨天去寺庙？”
“让你去就去！”元子攸的语气急得像着了火。
永安寺的山门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元子攸披着蓑衣，踩着积水往里走，湿冷的风灌进领口，他却浑然不觉。前日肖赞来这里做什么？密会？还是藏了什么东西？
一个老和尚迎了上来，双手合十：“施主，雨天路滑，进屋喝杯热茶吧。”
元子攸开门见山：“师父，前日肖丞相来此，所为何事？”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施主随贫僧来。”
绕到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和尚从枝桠间摘下块红木板子，递了过来。元子攸接过来时，手指都在抖——上面是肖赞那手清隽的字，写着：“吾求元子攸平安喜乐。”
雨还在下，砸在红木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元子攸只觉得脸颊发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得发慌。
“肖施主那日，”老和尚在一旁轻声道，“是三步一叩，从山脚下跪上来的。求这平安符时，额头都磕青了。”
元子攸什么也没说，攥着那块红木板，转身就往山下跑。雨打在他脸上，凉丝丝的，可心里却烧得厉害。肖赞，你到底想做什么？！
肖府书房里，肖赞刚把《农桑辑要》看到紧要处，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起身开门，门外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雨丝往里钻。
低头时，才看见个小小的身影。
魏云凡穿着身鹅黄色的锦袍，头上插着支赤金镶珠的发钗，亮晶晶的，一看就价值不菲。见肖赞开门，她立刻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星：“赞哥哥！陪我出去玩！”
“云凡，我还有事。”肖赞无奈道。
“去嘛去嘛！”魏云凡伸手拽住他的袖口，力道倒不小，“我都好几天没出门了，你就陪我走走嘛，拜托啦！”
肖赞看着她耍赖的样子，心一软：“外面还下着雨呢。”
“有伞呀！”魏云凡立刻道，“不然伞买来当摆设吗？走嘛走嘛！”
拗不过她，肖赞只好点头：“想去哪？”
到了门口，侍卫递上两把油纸伞。肖赞拿了一把，刚要递给魏云凡，就见她把自己的伞往侍卫怀里一塞，颠颠跑到他伞下，笑嘻嘻地说：“我不会打伞，太麻烦啦！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肖赞被她逗笑了，只好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走吧。”
雨丝斜斜地飘，伞下的空间很小。魏云凡偷偷看着肖赞的侧脸，烛光下看惯了，雨里瞧着竟更俊了些，她忍不住抿着嘴笑，心里的小鹿乱撞。
正得意呢，左肩忽然一凉。魏云凡低头一看，自己半边肩膀都露在伞外，早被雨打湿了。她立刻拽了拽肖赞的衣袖，嚷嚷道：“肖赞！你看你打的什么伞！都没遮住我！”
肖赞这才发觉，连忙把伞往她那边再挪了挪。魏云凡偷偷抬眼，见他认真调整伞的样子，心里更甜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对面冲来。
一个黑衣身影，没打伞，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手里还紧紧攥着个红色的东西，疯了似的往前跑。
魏云凡吓得往肖赞身后一躲，小声嘀咕：“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吧？”
直到后面传来梦奈带着哭腔的喊声：“殿下！等等奴婢！淋雨会生病的！伞！您拿把伞啊！”
肖赞和魏云凡都愣住了。
是元子攸。
他像没看见旁人似的，径直冲到肖赞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喘着气，眼神又急又烫，几乎是吼出来的：“肖赞！你为什么要给我求平安符？！”
肖赞被他攥得生疼，却抿着嘴不说话，只是垂着眼。
“你说啊！”元子攸更急了，力道又重了几分。
“喂！你们干嘛呢？！”魏云凡终于回过神，从肖赞身后探出头，对着元子攸嚷嚷，“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看我！都淋成落汤鸡了！”她气鼓鼓地瞪着元子攸，“还有你！梦奈姐姐拿着两把伞追你，你不接，跑来抢我们的伞？！”
元子攸压根没理她，眼里只有肖赞。
肖赞被他盯得没办法，终于抬眼，声音闷闷的：“殿下先松开，弄疼我了。”
元子攸这才发觉自己攥得太用力，慌忙松了手，却还是紧紧盯着他，像只怕猎物跑掉的狼。
肖府大厅里，暖意融融。
魏云凡裹着厚厚的棉被，坐在暖炉边，鼻子里塞着两团纸，一边喝姜汤一边瞪元子攸：“元子攸你是不是有病？下雨天跑那么快干嘛？害我淋雨！还有啊，梦奈姐姐拿两把伞给你，你偏不用，非要跑来抢赞哥哥的伞，你是不是傻？！”
元子攸坐在对面，浑身湿漉漉的，却毫不在意，只冷冷瞥了她一眼：“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才不小呢！”魏云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正吵着，宫里的公公来了，躬身道：“郡主，陛下让您回宫了。”
魏云凡恋恋不舍地看了肖赞一眼，又狠狠白了元子攸一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跳下椅子就往外跑：“走就走！”
“送送她。”元子攸头也不抬地说。
“不用！”魏云凡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点小脾气。
梦奈很识趣，见状福了福身，转身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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