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飞鱼祭(下)

书名:博君一肖:兰屿之恋
作者:烧椒盖饭

“王一博你帮我一下啦。”

“有什么好帮的,你自己系一下嘛。”

“可是我真的系不上啦。”

“系不上就慢慢系啊。”王一博抱着两只羊皮鼓,蹲在地下屋门口,用橡皮擦反复擦着鼓面。那鼓面本来就不脏,橡皮擦的碎屑掉了一脚背。

肖战皱起眉头来,恼王一博不帮他绑丁字裤的带子。

今天是招鱼祭,达悟人的大日子。王一博一大早起来就跑出去用淡水管子冲凉,然后光溜溜地跑回地下屋,不好好走路,偏要背对着肖战一点点倒退,反手去摸自己那条新的丁字裤,花了半分钟穿好。

招鱼祭这天所有男生都要穿带有部落花纹的丁字裤,这是达悟人的传统。阿嬷每一年都用粗麻尼龙给一博织一条新的,小男孩长得快,地下屋的储物室里,从小到大一卷一卷都码得整整齐齐。

独自穿丁字裤对王一博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对肖战来说是。

这哥哥笨得很,后面的带子怎么都搞不定,不是结绑不死,就是会松掉前面的重要部位。

“王一博,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耶。”

“我哪里奇怪。”小家伙死不承认。

“你刚刚走进来干嘛鬼鬼祟祟的,还背对着我。”

“我没穿衣服啊,害羞不可以哦?”

“就你?还害羞?昨晚一起冲凉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羞,还要跟我比大小。看看丁字裤的尺寸就知道大小嘛。我比你大六岁喂,那么多大米又不是白吃的!”

肖战弄不好丁字裤的带子,发起牢骚来,说白了,还是怪弟弟不帮他。

“王一博,你不要再擦鼓了啦。”

门口的小孩早就羞得想钻地缝了,什么一起冲凉比大小,以往天天做的事,不知怎么从早上洗完自己裤子里那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之后就不想再提了,一说就觉得脸红。

达悟人的丁字裤,是一条长长的带子,头和尾分别是黑白蓝的三色斜纹图腾,中间通体都是白麻的本色,三色图腾刚好遮住重点部位,带子从裆部兜底,然后对折勒在两臀之间,绕到小腹前穿过来,在腰上缠上两圈,最后在后面打个结,就算穿好了。肖战腰太细,胯上挂不住带子,要系紧些才行,他双手折在后面早就酸了,却还是不得要领。

“帮我系一下啦。”什么时候要弟弟帮一下忙变得这么难。

“哪有那么难嘛!”

“拜托,真的很难诶,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摁倒葫芦起来瓢。”

肖战觉得自己说了个还不错的比喻,王一博脸上是真挂不住了,他闭着眼睛也能勾勒出哥哥那两条长腿,膝盖的骨骼,大腿侧面的弧度,以及圆翘的两只臀。

哪是葫芦,哪是瓢,哥哥也太能胡说。

阿嬷已经背了满满一筐水芋从田里回来了,听到两人在吵,便催一博进去帮哥哥绑丁字裤,王一博才硬着头皮进了屋。

“不行不行,勒到了。”

他把带子放松一些,“这样呢?”

“还是会勒啦,刚才是前面勒,现在后面勒。”

王一博听得血气上涌,“好了啦,我松一点。”他尽量让自己不再想起横冲直撞掉卵的飞鱼。

肖战提着胯两边的带子,“会不会太松了一点,等下掉下去怎么办。”

“紧一点你又说勒到,松一点又怕掉下来,到底要怎样啦。”

“诶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干嘛那么不耐烦,就帮我再紧回来一点嘛。”

王一博只好让嘟着嘴巴抱怨的哥哥转过身去,摁着他的腰窝再把带子解开,紧一紧又重新打结。本来也可以不摁着那里,浅浅的小窝他一直认识,在冷泉教哥哥游泳换气时就熟悉,却从没想过像此刻这样,把拇指放上去,碰一碰。

“哎呀,”肖战背一耸,脖子仰起来,“好痒哦一博。”

王一博烫手般弹开。

费了好大的劲,那条带子总算穿好了,阿嬷催促两个孩子赶快出发,招鱼祭可不能迟到。结果呢,一个听话的都没有,大的还在地下屋里纠结自己的丁字裤造型,小的更过分,跑到汽水铺去嚼冰块了,天气哪里就有这么热了?

肖战走在路上好不自在,手里抱着小羊皮鼓,一会儿挡在前面,一会儿挡在后面,总觉得穿着丁字裤好害羞。

一博帮阿嬷背着水芋,走在后面暗笑他,现在倒是懂得害羞了,刚才怎么傻兮兮的。

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哥哥腰上,那个小窝深一下浅一下,随着腰肢起起伏伏。垂下的丁字裤绑带也跟着一甩一甩,哥哥因为腰窄节省了长度,所以绑带比别人的长些,真像只小尾巴。

“王一博,刚刚干嘛偷偷去吃冰?”

这已经是肖战第三次质问他今天的“奇怪”了,越问他就越反常,干脆不理哥哥了。可他越不讲话,哥哥越是质问得紧,生气的脸上还带着昨晚被飞鱼侧鳍划伤的一道,不明真相而费解的天真模样。这位哥哥,真的已经满十八岁了吗?

王一博心怀鬼胎,却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笑出来;所以显得别别扭扭。肖战想,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真是讨厌,想到自己刚认识王一博那几年,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每年来岛上过暑假,动不动就揍上弟弟两拳一脚的,想来自己那时也同样的讨人厌。

肖战的心一下就软了,忽然凑近了,问吃过他不少拳头的小孩,“一博,等下要怎么打鼓嘛,你教我,我怕我打错。”

哥哥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十三岁的小心脏又突突突突地猛跳几下,“你...你等下先不要打,数我的节奏,等记熟了再打,反正节奏不会变啦。”

“好啦,就听你的。”

肖战一手拎着羊皮鼓,一手伸过来牵着弟弟走,只觉得那副手心湿热异常,疑惑地停下来。

他用手背贴了贴弟弟额头,“没有发烧啊?”

一博被牵住又放开的手追着哥哥的手停在了自己额前,不知怎么就呆住了,“哥...”

“把水芋摘下来,给我。”哥哥命令道。

“不用,我背着。”

“用!快摘下来给我。”

那筐长势最好的水芋到了肖战肩上,他嘴里念着今天弟弟很奇怪,该不是昨晚在海里捕鱼生了病?

“你昨晚捉的那只鬼头刀有没有咬你?它长那么丑,该不会有毒吧?”

哥哥显然不知道,有毒的恐怕不是鬼头刀,而是他这位丁字裤不能自理的“为人兄长”。

一再确认王一博真的没有生病也没有中毒,肖战才又牵起弟弟的手继续往东清码头的方向走,身后的皮卡追过来,是顾家兄弟们来载家里没有车子的岛民来了。

王一博和肖战跟阿嬷一起坐在了皮卡后斗,半分钟就被晒热的铁皮烫了屁股,只能蹲下来扒着车沿,这么一来丁字裤勒得更紧了。粗麻的质感,肖战还不是那么适应,皱着眉头又抱怨,“你们在节日庆典只穿这么一条布,真的好奇怪…”

“以前爸爸讲过,达悟祖先在出海捕鱼的时候,遇到大的鱼群常常需要潜下去布网,穿得衣服太多,没有鱼游得快啦,等布好网,回到拼板舟上又要划桨,衣服太湿贴在身上也划不动,追不上鱼群啦。”

一博讲着达悟的传统习俗,脑袋里的飞鱼却一只只跃起又落下,整个早上都心猿意马的。

到了东清的摊头,肖战看到男人们都跟他们一样,袒露着上身,只一条带子勒着,大腿侧面都是抻长的腱子肉,那是长年与海较劲的证据。丁字裤,似乎也就没那么害臊了。

阿嬷将整筐水芋倒进中间那一艘新造的大船上,然后解开头发,佝偻着背走进女人们的队伍里。王一博和肖战胸前挂着羊皮鼓,并排在鼓乐队前排,这个队伍多数都是孩子,领头的大鼓是陈建年和椰油国小的音乐老师。按理说以陈建年和肖战的年纪,应该在大船旁边的,但他们不是纯正的达悟血统,所以在仪式这天不可以触碰大船。

阿空、阿屿还有顾家的那些堂兄弟们,都在守在大船旁边,待女人们用水芋将船注满的那一刻,部落的长老们就在船头发号施令。

鼓声先行,男人们跳起勇士舞,舞蹈模仿着下网和打捞的动作,嘴里喊着号子,气势吞人。

肖战迷失在鼓浪之中,手掌砰砰拍打着鼓面,一会儿专心打鼓,一会儿又被舞蹈给吸引过去。

随后女人们的舞也跳起来了,每个人都甩着垂长的乌发,脖梗颀长。阿嬷尽管佝偻着腰,跳起来时而慢上半拍一拍,却不耽误她年老体格的力与美,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们的头发便是海,海浪一叠叠一滚滚,无穷无尽,预示着太平洋黑潮带来的丰收鱼季。壳子姐也在,她跳得尤其美,大地震之前,她刚好跟着阿空去高雄进货,买衣服买得无聊了又去烫了头,大波浪的卷发带着化学香波的甜味,甩起来近周三尺都是香的。

忽然滩头传来了此起彼伏、近乎惨绝的嚎叫声,鼓浪和舞蹈都没有停下,直到所有最有力气的壮汉们扛着十头刚宰的黑猪走过来。一路滴滴答答的红渍,鲜红的血液被洒在大船的船头和船尾,滩头弥漫起血腥的味道,肖战惊诧却不敢言声,因为实在是太庄严了。

船边的达悟青壮们一齐用力,栽满水芋的大船向海中进发,似喊似歌,边行进边重复着一句达悟语。

此时鼓声已经停下,男人们的勇士舞也停下来了,但女人们的甩发舞还在无声地跳着,海是不会停歇的。

“他们在唱什么?”肖战悄悄问王一博。

“在呼唤飞鱼。”

男人们喊到声带嘶哑,那称不上旋律的语调,激昂且悲壮,一句句沉入深海。他们不是为自由而歌,达悟人自给自足,生来就有无穷无尽的自由,更不是为爱而歌,什么是爱?达悟人从不说爱。

他们是为食物而歌。仅仅为了食物!黑潮带来的尾尾飞鱼,太平洋的宽厚馈赠!

生命的本源,生存的意义,原本如此,为了食物!

最机敏的商人和最智慧的政要都无法参透,因为他们早已迷失在游戏规则里。嗷嗷待哺的孩童懂,只有发丝没有烦思的女人们懂,胸无点墨却个个都是捕鱼高手的男人们懂。

海水将船身上鲜红淋漓的猪血卷走,冲刷出由炭灰、红图和贝粉绘制的古老图腾来。黑猪的鲜血会成为飞鱼的饵料,达悟青壮们的呼唤会成为飞鱼的向导。他们相信,兰屿的丰季,七分靠天,三分靠招鱼祭的虔诚发愿。

最后,力气用不完的青壮们又将下水的大船扛回滩头。阿空和阿屿脸上身上的海水立刻被晒干,然后渗出汗来,像镀上了一层鱼肝油。

“小鬼头们,羊皮鼓打得不错!”阿空拍了拍肖战和王一博的脑袋。他常年开卡车,装货卸货,肱二头肌跟头顶发旋上高翘的几撮立发一样优越。兰屿最会赚钱的男人,同样也有用不完的力气,有最漂亮的女人。他的女人不用下海也不用下田,总有买不完的漂亮衣服。

“阿屿,太帅了吧!”阿年上下打量着。

“去你的吧,年年如此,要说今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年纪大了,扛几下拼板舟喊几句,开始喘了。”

“怎么喘了?我听听。”

阿年玩笑开得厉害了,阿屿手横过来,吧唧一声拍在他肚子上。

“哎呦!”陈建年不要脸地吐吐舌头。

“哇哦,阿屿打人了,阿屿居然也会打人诶!”王一博一激动,奶音就飙出来,蹦得比谁都高,一看就还是个小孩子。

这个温柔惯了的男人脱下了斯文的白大褂,摘下了老式的金属眼镜,穿起达悟男儿的丁字裤,一样洒猪血、扛拼板舟、跟粗放的男人们一起嘶吼。骨子里的血性丝毫不输。

至此招鱼祭的重头戏完满结束,各家都能分到大船上的水芋和现宰的黑猪肉。顾家是岛上最大的家族,阿屿的爸爸和几位叔叔都是部落里德高望重的长老,而阿屿几十个堂兄弟们,各个都是岛上的干活能手。他们将水芋公平地分给每家,阿嬷空掉的背筐又满了,来时是自家种出的水芋,此时那一筐也个个饱满,却不知是谁家的巧女人种出的。十头正当年岁的家养黑猪同时被解成小块,按照不同的部位分给不同的家庭,每一家都要分到,人丁旺的多一些,人丁稀的少一些,家有病人或孕妇的,能分到好一些的部位。切鱼的弯刀反射着日光,往日清朗的东清滩头一地猪血,映得岛民们个个脸上都生机勃勃。那是他们自己饲养的牲畜,为有朝的一口日子而倾注过心血,生命与生命,不分贵贱,只是相互饲养。

这又是肖战从未见过的兰屿。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丁字裤,好像已经完全不为露肉而感到羞涩了,却因自己那两条够长却不够健美、甚至有点像女孩子的腿而难为情。

达悟人的生猛直接,不掺杂一星半点的晦涩和伪善。他今日所见,冲击力绝不亚于前些天目睹的大地震救援现场。而这兴高采烈的招祭,生命力远强于遍地流民的哀嚎,因为孤岛上的民族,世世代代都在自救着,在岛屿,在海上,为了食物,为了生存。停电、断掉通讯以及房屋倒塌,都无法真正打击他们,因为那些本不属于自然。

要保护这座岛,肖战忽然心生了这样的念头。

他回头看了看王一博,“弟弟…”

小家伙蓬松的发顶,依然那么可爱。第一次见时才五岁,没饮过母乳却生得乳白,不说话也不唱歌,却会担心地牵住他的手。如今整天淘气,晒黑了些,也褪去小时候那层奶乎乎的釉了。偶尔不是那么听话,比如今早,不知为何耍脾气不愿意帮哥哥穿一下丁字裤。不过不要紧啦,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都愿意纵容。肖战方才成年,管人的瘾大得很,他想,等过几年王一博到台北念书,一定会是全台北最受宠的弟弟。

“看我干嘛啦?”满怀春心的小鬼头,面对哥哥纯得如一汪泉水的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虚。他手里拎着的那条刚分到的三线肉,若不是生的,他恨不得一口吃进去。

“看你可爱!”肖战终于忍不住上了手,使劲揉了一把弟弟蓬松的小脑袋,然后抱了上去,“怎么那么可爱!”

因为个子高,丁字裤的丁字部分撞在了弟弟那颗圆润的肚脐眼上。

“干嘛呀?”王一博挣开了。

“一博,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小男孩脸忽然红起来。

不光是脸,耳尖、脖子、指腹、连背都跟着红粉了一片。

那句哥哥,肖战想听,可王一博这个臭小孩就是死活不叫。阿嬷被邻近的岛民用车子先送回去了,阿年和阿屿各骑了一辆机车来载兄弟俩,结果谁都不要上车,偏顶着毒太阳往回走,走一路吵一路,肖战刚才那一腔感动都被晒没了。

肖战的初衷是来兰屿看一眼,确认一博和阿嬷他们一切安好,他就回台北继续上课。如果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助,他再回台北给市长信箱投稿,或者跟老爸求助。

可是为了那条三线肉,他怎么都走不到开元港了。

那天回去之后,阿嬷把肉用海盐渍过,挂在伙房里间的矮梁上,下面用点燃的龙眼木熏着,油滴下来,滴出小火星。果木二十四小时不灭,熏肉几天过后就能吃了,阵阵肉香飘在地下屋,一天比一天馋人,兄弟俩半夜常常被香醒,然后咽着口水再次睡过去。

肖战原本向学院请了两天假,早就该回去了,可他想打这口牙祭,非要等着黑猪肉熏好,甚至还跟阿屿要了一小坛甘蔗酒备着。

他去警署打了几次电话往学校,想跟辅导员继续请假,结果通讯还坏着,依然打不出去,最后只好去邮局投了请假信。暑假未至,政大的法学生却赖在断电的兰屿不想走了。

那几天他和王一博白天跟着顾家的大船出海,晚上又跟值班结束的阿年和阿屿在海上漂一漂,有时候会叫上阿空和壳子姐,羊皮小鼓和木吉他一带,六个人伴着跳起的飞鱼而歌。

肖战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飞鱼,达悟人出海的规矩是,不论出力多少,飞鱼都见者有份。每天他和王一博都拎着满满的两网兜飞鱼,带着一身咸味回到地下屋,渴极了,要先一人干完一碗芋头冰,才去淡水管互相冲澡。

每到冲澡时,王一博都要变回那个别别扭扭讨人厌的臭小孩的样子,自己洗得飞快,不给肖战用水管也不帮他冲,自己洗完就溜。

阿嬷把飞鱼做成很多种料理,煮奶白的鱼汤,把整条飞鱼炸得金黄,吃不完的飞鱼淘净眼睛和内脏,挂在地下屋旁的晾晒杆上。

整个飞鱼季的捕获,足足占了兰屿岛后半年蛋白储备的三分之二。

肖战失联了将近两天,学校、父母、朋友们都联系不到他,一群人急得团团转。台北的警署差一点就要为失踪大学生立案了,辅导员收到一封带有南岛水汽的信件。

“台湾孤岛,养育了一代岛人的诗书气,而比台湾岛更孤的兰屿,还未把血性交还给海洋,那是真正的人之岛。”

他的学生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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