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飞鱼祭(上)

书名:博君一肖:兰屿之恋
作者:烧椒盖饭

这趟恒星轮上乘客本来就少,一登上开元港,都迅速消失在了夜幕中。

如肖战所料,兰屿的电力并没有恢复,他宛如登上一座黑岛。

搭车的可能性不大,走了好久都没有车子经过,公路静得出奇,只听得到海浪冲上消浪堤的浪尾声。借着月光,肖战往啵啵汽水铺的方向走。

难不成断了电,整座岛都日落而息了?

一路上只有窄堤上的一队黑白山羊陪着他走,山羊的眼睛是除月亮外为唯一发亮的东西。

羊蹄哒哒的陪伴,让肖战心里稍稍轻松,如果不是这条路走过太多遍,他一定很害怕的。

啵啵汽水铺的门窗都关着,肖战怕扰到阿嬷,轻手轻脚地摸进地下屋,可里面实在太黑,他不得不打开了手机的电筒。

没有人!

一博和阿嬷都不在。肖战仔仔细细把地下屋的里外间都察看了一遍,灶台还是热的,剩的煮水芋也是新鲜的,地下屋里的一切都留着刚刚活动过的痕迹,就是不见人。

他把背包放下,拿了一个芋头边走边吃,抄林子里的近道往警署走。

一个人在黑夜里进林子还是头一回,他用手电筒照着路,蝉鸣和夜莺的叫声都被放大了,整个林子整个岛,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好奇伴随着一点点害怕,随着脚步往深处走。所有感官都在逐渐放大,难得走路走得这么聚精会神。

警署和卫生所也是漆黑一片,都没有锁门,里面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因被电筒的白光一处处照亮而显得有些诡异。

他拎起阿年办公桌上的电话筒听了一下,只能听到通讯中断的忙音。又拿了阿年的老吉他扫了几下,弦的残响许久不散,在房间里回荡。

肖战跑出去,站在公路上大喊,“阿年——陈建年——”

“顾安屿——”

“王一博——”

回答他的只有此消彼长的浪声。

在公路上喊了好一会儿,肖战才真正感到害怕。

地震那天的危机是肉眼可见的,只需要克服具体的困难、保持冷静就能跑出那间公寓楼,到了开阔的操场便安全了。他甚至在紧急状况下组织了同学们分别走两处消防楼梯,避免拥堵延长逃离时间,他原本很镇定、很自豪的。

可兰屿岛此时充满了自然而神秘的危险气息,随着断电,连人烟也匿迹了。

他把喉咙喊痛也依然无迹可寻,只好随便乱走,往阿空和壳子姐家的方向去,打算碰碰运气。

又是漫长无比的路程,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脸颊凉凉的。

哭了?男孩子怎么可以!

“王一博——”他冲着海的方向在次大喊弟弟的名字。

肖战怀疑自己到了另外一个宇宙的兰屿岛,他边流眼泪边走,走得山羊睡了,云都散了,漫天的星斗出来陪他了。一博和阿嬷,阿年和阿屿,你们都去了哪里?上岛两个小时,像过了两天一样漫长。

岛民们向来夜不闭户,每经过一家商铺或地下屋,肖战都进去看看。每一家都空荡荡的。

以至于在漆黑中听到一簇缓慢的呼吸时,他感到另一种害怕。

好在几个小时的夜游已经让眼睛已经适应了茫茫黑夜,不用打开手电筒也能看清地下屋里躺着的老人,那位阿嬷的脸好像是歪的,旁边还立着一副拐杖,或许是因为中风而行走不便。

肖战硬着头皮打过招呼,问阿嬷岛民都去了哪里。这位老阿嬷看起来真的很老了,费力地讲了一串达悟话,他听不懂,老阿嬷让他把墙面上的地图拿下来,指了指东清码头。

“东清码头吗?”

老阿嬷点点头,又让肖战将地图挂回去。

东清码头刚好在岛的另一边,顺时针要行20公里,逆时针也要行20公里,从山上翻过去会近很多,可是夜间的山林里有野猪出没。肖战只好走到壳子车行,擅自借用一台机车。

快到东清的滩头时已经是半夜了,云和天的颜色变了,海浪中有隐约的欢笑声。

再转一个弯,眼前完全是一个新宇宙。

他看到火光交错,那是人们在滩头堆起的篝火。乒乒乓乓的钉船声此起彼伏,篝火上方人头攒动。

人!全是人!

三千岛民都在东清的滩头聚齐了,肖战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一博和阿年他们。

他边找边打听,才知道兰屿一年一度的飞鱼祭要到了,明天一早这里有仪式举行,仪式之后就是第一次出海捕捞,岛民们正在做最后的拼板舟检修和装饰。

他被篝火熏得眯起了眼睛,忽然感觉背后被狠狠一撞,有个家伙竟然猛得挂在了他背上。

“阿战!你怎么来啦?”

肖战喜出望外,“一博!找到你了!”

这家伙声音变了,两年没见,奶味褪去很多,竟然有了那么一丁点磁性,电话里是听不出来的。

背上的人又自己跳下来,围着他转来转去,“哥哥,真的是你!”

小家伙眼睛尖,老远就看到了哥哥,一个箭步冲过来,也不管有没有认对人,先抱了再说。直到这会儿才确认,千真万确是台北的哥哥。哥哥已经长成了大人,不需要阿姨再打电话告诉阿年,让阿年开着机车去开元港载他了。就这样忽然降临在他身旁,不是暑假,而是在飞鱼祭前夜。

“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这里?”肖战说他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他们。

“我们在这里准备招鱼祭啊。”一博回答。

“什么是招鱼祭?”

“就是飞鱼季节来临的时候,达悟人让大船下水,呼唤飞鱼的仪式啊。”

肖战惊讶极了。在恒星轮上,他一会儿担忧受地震影响的灾民,一会儿又担心无人问津的兰屿岛,上岛之后发现家家户户都空无一人,脑袋里闪过无数科幻电影、恐怖故事的画面,好奇和恐惧交错鞭笞着他的心情,若是没有遇到那位长得像鬼魂的老阿嬷,他现在大概已经崩溃了。然而三千达悟人,在大地震之后,供电和通讯都没有恢复的状况下,竟在海边燃起了火把,准备呼唤飞鱼?

而且他们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证明,岛民的快乐很容易传染,肖战很快就忘记了来路的辛苦和害怕,跟阿年学着加固拼板舟,跟王一博跑来跑去,听别的少年讲这一年对飞鱼的期许。

忙完之后,大家踩灭滩头的篝火,各自跨上机车回家。

比台北离太阳更近的兰屿岛,才不会日落而息,公路上流动的车灯大概把群群星斗都给绕晕了。等车灯熄灭,各处地下屋又亮起烛光或是老油灯。总之,地震导致的持续断电对岛民的影响似乎并不严重。

“最大的影响就是刨冰机不能用,好多天吃不到芋头冰啦!”

阿年嚷了一声,随后哈哈大笑。他刚刚描述完大地震那天岛上的情况,又听肖战讲了台北的灾情,故意找些轻松话题来讲。

阿嬷又燃了一只老油灯放在面前,拿着一大团尼龙线和钩针开始做活。

“阿嬷你不睡觉了啦?这么晚做什么活?”肖战问。

一博凑过去看了一眼,“阿嬷在帮你织丁字裤啦!”

“丁字裤?什么东西?”

“明天的招鱼祭,所有男生都要穿丁字裤的,阿嬷手艺很好,不到天亮就能织得完,只要我们不捣乱。”

为此阿屿建议大家去出夜海,今年的招鱼祭因为地震晚了几天,海上应该已经有飞鱼了,东清的滩头明早要举行仪式,但他们可以从附近的滩头悄悄入海先玩一玩。这样就能把两只老油灯都给阿嬷用,阿嬷可以织得更快些。

阿屿找来一艘不参加招鱼祭的旧船,四个人在海上漂,肖战满脑子都是乡政府为什么不去积极解决断电的问题,台湾本岛的电力早就全部恢复了,兰屿却用起了老油灯。

“达悟人没有很希望电力赶快恢复啦,所以大家都不说,乡政府一定也是这样想的。”阿屿说。

“对嘛,台电现在肯定一团乱,等他们注意到兰屿,电力就会恢复啦。”

肖战不明白达悟人为什么不希望电力恢复,而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阿战已经成年了,要不要尝一口甘蔗酒。”

“要喝!”

喝完甘蔗酒,阿屿告诉他,80年代之前,岛上的生活一直很艰苦,直到有次来了一群人,说要在岛上规划一个罐头加工厂,岛民们都很开心,以为吃不完的飞鱼可以变成钞票,然后大家就能像城里人一样,建水泥房子,买好看的衣服穿。后来来了好多工人,用大船专门运了重型机械来施工。足足一年,青青草原尽头的厂房才建好,却不是罐头加工厂,而是台电的核废贮存场。岛民被欺骗了,或许政府早就跟台电串通好,将台湾本岛核电站产生的核废用水泥固化,储存在钢筒内,然后一桶桶运到兰屿来贮存。阿空的卡车一直以来运的罐子,就是一桶桶的核废,每周都会运来,如今已经十九年了,跟肖战一样的年纪。几年前,阿空让大家偷偷进去练团的那间空厂房如今也不能进去了,那里是用于起重机作业的地方,连接着岛屿深处最后一个投入使用的地下坑穴。

达悟人当然不愿拿祖祖辈辈生存的唯一岛屿为核电买单,当时就要求台电将核废场迁走,可台电有当局撑腰,岛民人微言轻,唯一获得的补偿就是全岛用电免费。许多岛民为了表示将核废赶出兰屿的决心,拒不用电,最后也都没坚持几年。有电用的日子当然是好日子,就像人类的祖先吃过熟肉就不想再吃生肉,像有了抗生素,许多伤都不会再死人了一样,没人拒绝得了用电,就连摇滚乐也一样,不插电是嗨不起来的。可是免费用电的代价,只有这里的岛民知道有多重。

“为什么?为什么?”

肖战不能理解,确切地说,他是不能接受。兰屿应该是完美的,哪怕断了电和通讯,乐观的岛民依然会燃起火把,在滩头高兴地准备一年一度的招鱼祭。如今却告诉他,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丽岛、存着最最珍贵的少年回忆的兰屿,看似椰风蕉雨,海面深蓝,其实内里早已塞满了标榜科技文明实则只能代表人类欲望的核垃圾!

他又哭起来,这些天实在掉了太多眼泪。

十三岁的弟弟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哄他。这让肖战更加无法承受。

眼前这双圆圆的眼睛,是他在这岛屿上见过最鲜活的生命。

早早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若说百年后也将回归大海,那弟弟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这片他独自摸爬长大的岛屿。可是存满核废的岛屿,真的值得热爱和拥有吗?

肖战甩开王一博的手,这样的时刻本该是他将弟弟心疼地拥在怀里,安抚,宠爱。可实际上,他委屈到只想哭出声来,反而是弟弟在抚慰他。

难以承受,于是他用力甩开。他无法想象数年之后,核废中的放射性降到最低,又会被投到数千公尺的深海海沟里永久储存。到底谁是想要用电的人,他们先毁掉岛,以后还想毁掉整片海洋。

对面的一博绕到他旁边坐下,拼板舟倾斜了,阿屿赶快坐到对面去平衡海水浮力。肖战这才意识到,小家伙没少长个子,几乎可以抵一个大人的重量了,从他的侧面贴着抱过来。他不要哥哥伤心,正在用体温焐热哥哥的心。你看,我是伴随着核废长大的小孩,不是也成长得很好吗。

相比一博,阿战的眼泪更加震动阿屿的心。

当年乡长找顾家长辈和其他几个大家族的长辈商讨发展兰屿经济的事宜时,他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罐头加工厂变成了核废贮存场,也不知道台电和政府的人讲了什么好听的话术说服了长辈们,只知道直到现在,爸爸作为商讨人之一,依然活在懊悔之中,而他无能为力。

阿屿低头,阿年也跟着低头。

两个大人都不说话,老拼板舟吱呀吱呀地响,可能是怕船上太寂寞。

“呀!”

一博忽然跃入水中,拼板舟好似大鱼翻肚,差点从阿年和阿屿那边翻了,好在阿屿经验丰富,立刻把身体倾向另一边。

“一博!”

肖战着急地冲漆黑的海水大喊,阿屿怕他掉进海里,用力扯住他的衣角。

一道银白色的光跃出海面,划破深蓝,与拼板舟并行。

是飞鱼!

肖战吃过很多次阿嬷晒的飞鱼干,却是第一次在海中见到飞鱼。鱼群游过来了,越来越多的银白光划破黑暗,尾巴拍打水面,将宽而透明、酷似翅膀的侧鳍展开,在空中滑翔。

阿年说飞鱼并不会飞行,他们跃出水面的动力在尾巴。

“哎呦——”

肖战感到脸颊一痛,银白从眼前划过。脸上黏答答的,飞鱼的侧鳍划伤了他的皮肤,一点点血混着海水流下来,又扎又痒。阿屿和阿年见他因飞鱼小小挂彩,笑得厉害。

“一博呢?”

肖战来不及管脸上的伤口,只道跃出海面的为何只有飞鱼,没有弟弟。

“一博水性好,比我们更早就发现鱼群,现在一定在海里跟鱼玩得高兴呢。”

虽然阿屿和阿年都这么说,但肖战还是担心得不得了,折着身体挂在船舷,脑袋快要伸进海里,“一博,你在哪啊一博?”

“王一博——”

一头又蓝又绿的大丑鱼忽然跃出水面,差点被自己亲到,肖战吓得几乎把心脏吐出来。

阿年激动地叫道,“鬼头刀!一博捕到一只鬼头刀喂!”

只见少年胸部以上跃出海面,整张脸都笑开了,奋力甩着头发,而他怀里箍紧的那只巨大的丑鱼,一动都不能动,好有力气的少年。

“阿年渔网!快!”

船畔持续有飞鱼滑翔而过,看来是很大的鱼群,怪不得有鬼头刀在后面追。阿年和阿屿协力用渔网将鬼头刀网住,拉上船来,肖战看得呆住,而一博已经拽着船舷自己跨上来了,不爱穿鞋的脚趾总是那样自然地分开,一看就是潜水高手的大脚丫。小腿的肌肉伸展而优美,跟飞鱼一样银白而紧实,这并不合理,明明是晒着赤道的太阳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肤色。

“我厉害吗?徒手捕到鬼头刀诶!”

王一博的眼神像一只等待被夸奖的小动物。

“是不错啦!害我担心你,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跳下去!”

哥哥又哭了,这回是真正的哭出来,伏在他的肩头大声哭泣。

少年有点犯傻,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他在他的浪屿,只想花点心思让哥哥开心起来,故意去捕那食肉的大鱼,可是哥哥好像变得更伤心了。

一直哭到没有力气,肖战才停下来。弟弟衣服上的海水都被自己的衣裳吸过来了,两人浑身都是同样的咸味,海水,泪水…

对肖战来说,大地震和今夜的所见,更像是一场真正的成人礼。沉重的生命被海的浮力轻轻托起,那盐味或许要靠毕生去品味。

后来拼板舟一直跟着鱼群游,唯一的一张渔网网着那只倒霉的鬼头刀。飞鱼的数量实在过于庞大,根本不需要再下网,只要将不小心落在船里的捡起扔进渔网,就足够丰收。

“今年真是个好年!”阿年感叹。

生活在地震带,早就习惯了地震,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娇贵的城里人会怨天,会放大灾祸的缘由,以掩藏自身的罪责。他们看不到,随着黑潮洄游的鱼群是多么热烈而快活,捕鱼的人又是多么生动和炙热。

“今年的晾晒杆一定会被压弯的!一年到头都能吃飞鱼吃到顶肚皮了,水芋都不用煮,等来了电,多吃他几碗芋头冰!”连一博都这么说。

肖战脸上的泪痕未干,终于就着泪笑了起来。趁着哥哥开心,一博又开始跳来跳去,像在山上扑蝴蝶那样,试图捉住低空滑翔的飞鱼。

拼板舟被他弄得晃极了,每一下都几乎翻过去,阿屿握住肖战的手,“阿战别怕,船翻了你就憋住一口气,我会捞你的。”

肖战用力地点点头。

王一博果然空手接到了一只飞鱼,得意死了,握着战利品到处臭美。飞鱼也有美丑,这一只算美的,体型修长,两边的侧鳍完全打开,透明,像蜻蜓的翅膀。

鱼身滑溜溜的,必须要用力握紧才不会把它放走。飞鱼夜间产卵,鱼卵滴滴答答地被王一博捏出来。

“哎呀呀呀…”

他着急地用另一只手去堵住飞鱼的排泄孔,好让鱼卵不要再掉出来。

“不要这样摁住它啦,你就让它弄出来啊,它就不用自己努力了啦。”阿年说。

王一博只好把手放开,将飞鱼丢进装着鬼头刀的渔网里。

肖战学着阿屿的样子,将落在船上的飞鱼都拾进渔网。只是这样,也还是会把鱼卵弄出来,最后弄得满船都是飞鱼卵,每个人的身上也沾满。

阿屿说时间不早了,阿嬷的丁字裤大概也已经织好了,建议大家返程。阿年便摇起浆,奋力划回下海的滩头。

回到地下屋,用淡水管洗掉满身的海水、汗水和鱼卵,肖战已经累到说不了话了。

阿嬷新织好的丁字裤卷成一卷,放在一博那一卷旁边,哥哥的体格比弟弟大一些,所以哥哥的丁字裤也稍微宽那么一丢丢,上面的花纹是达悟人特有的图腾,跟一博那一条一样,末端有王家父辈的标志。

兄弟俩还像小时候一样,交颈而眠,大的那个今天实在经历了太多,终于踏踏实实地睡着了,小的却正在精力旺盛的年纪。

他梦到周围都是飞鱼尾鳍啪啪啪的拍水声,哥哥穿着阿嬷新织好的丁字裤,里面装了条匀称修长的美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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