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调香师

书名:博君一肖:格拉斯玫瑰
作者:烧椒盖饭

凌晨的张自忠路上,衣着精致的男人提着行李箱,在路灯下等车。二十分钟前,他还漫无目的地走在胡同里。北京地胡同横平竖直,他左拐右拐,最后还是拐上了主路。

他告诉司机去最近的五星级酒店,然后揉了揉眼眶,露出些疲态,跟刚才在香饵胡同时两副脸孔,工作的事情让他非常不开心。

之前在巴黎的大公司时也是这样,高层们开会时总说,Sean,你的想法非常有创造性,但你太年轻了,这很冒险,人们会说我们这是投机取巧、博人眼球,我们不能按你的想法做。

而他不想重复那些已被市场认可的、毫无新意但绝对安全的香水框架,厌倦那帮过着上流生活、喜欢论资排辈的老帮菜们的想法。他想成为一个有自己想法的调香师。

事实却总是不尽人意,今天Sean又跟老板吵了一架,除了来AroMAG总部报道的第一天是和和气气的,之后只要一聊到创作,他就一定会生气。他的老板,这几年国内正火的香水品牌AroMAG的CEO郑黛瑞,本是营销出身,给创作的自由度并不高,习惯干涉调香师的想法,而她的建议,往往出自于市场经验和反馈,这也是她成功的原因。换句话说,郑总不是不懂香,否则不会签下Sean来,但她更懂中国市场,国人的鼻子,还没有被唤醒。

这注定了Sean的水土不服,在他看来,这不是创作,更不是艺术,只是没有脑子的手工制造业而已,跟他当初决定回国所认为的创作方向背道而驰。

当然,跟巴黎那些精英们相比,郑黛瑞至少能有话直说,少了一层冠冕堂皇的虚伪。

2013年,郑黛瑞在南法的格拉斯小镇寻寻觅觅,正巧Sean在格拉斯收香精,他当时还在为香奈儿的首席调香师波奇父子做助理,22岁的年纪,将来一定大有可为,而他却面对巴黎萌生退意,却又不甘心回格拉斯纯纯粹粹地做香水。

在一家当地的古董香精店里,Sean遇到了正想为自己的团队寻找一些新鲜血液的郑黛瑞,两人相谈甚欢,郑黛瑞以优厚的待遇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而那时的中国香水市场,还是一片荒漠。

回国是件大事,但Sean只想了一分钟就决定了,或者说,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有这么一个选项了,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Sean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做品牌的首席调香师。郑总没有理由不答应,从法国花重金请来的调香师,自然也是她的重要卖点之一,郑黛瑞毕竟是个商人,懂香水的商人。

格拉斯香水学院绝对是Sean的第一张招牌。这是全世界最好的香水学院,入学考核严格而漫长,考核的第一个月需要分辨出五百种味道,第二个月则需要分辨出一千种以上的味道,这才仅仅是初试。学院每年只招收12名学生,一经录取,就要连续学习六年。

Sean在16岁那年,凭着出色的嗅觉,以第一名的分数被格拉斯香水学院录取,成为历史上年纪最小的学员,同届入学的很多同学,当时已经在一些有名的大公司或实验室任职了。

年少成名令多少人无法企及并羡艳,他聪明又有悟性,所有的老师都看好他。Sean从那时开始便有了一颗骄傲的心,他热爱香氛,那几年里,他能心无旁骛地追踪某种气味,各种分子结构像是刻在了脑子里,无论是记录还是复刻某种气味,他都是最优秀的,他以为他会成为最好的调香师。

16岁的Sean单纯地如同一张白纸,老师告诉他什么是好的味道,什么是优秀的结构,却没告诉他市场需要的是什么,顾客喜欢的是什么。他一心以为创作香水是门艺术,是延伸嗅觉体验的美学,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作品只能成为贴着价格标签的商品,配上那些哗众取宠的文案、夸张俗套的故事才能卖得出去。更何况,营销方案越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香水便越深得那些有钱小姐太太们的欢心。

当然,他不能不接受。香水的大卖能让他赚到钞票,而只有足够多的钞票,才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他告诉自己,即使是拉斐尔,也常常要低下头来给教皇画一画那些拍马屁的壁画,是那些不能称之为创作的创作使他衣食无忧。可他心里从未放下过对制香的一番纯粹和热情,那是他的希望,也正是他的痛苦。

回国已有大半年了,23岁的Sean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既然愿意抛弃法国的一切,回到童年时期的故土,他自然相信这里大有可为,国内的香水市场还没打开,应该有很多机会。如果只是一门心思做自己喜欢的香水,他大可以留在格拉斯,以独立调香师的身份开一个小店,全世界最精明的鼻子都聚在那里,他不愁无法获得赏识。他不甘心只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调香,他想要的,是艺术和商业的双重认可,他要借大公司之手,将自己的香氛理念带给顾客。

“先生,请出示身份证。”五星级酒店的前台招待说。

他从容地拿出护照来,证件照一点也没有拍丑,是那种打开就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模样。姓名一栏赫然写着“肖战”二字,这是他小时候就有的名字,当初移民法国,户籍上的名字也未曾改过。过一段时间,如果国内真的能有他的容身之地,将国籍改回来也未尝不可,反正他没什么家人,到哪都很容易。

“肖先生,您的房间1823,这是门卡,行李会有人帮您送上去。”

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拖着脚步走向电梯。

浴缸的热水已有专人过来放好,Sean并没打算用,没有兴致。有的人独处的时候是最自在的,Sean不是这样,他人生的前二十年,独处的时候太多了,反而挤在王一博的小阁楼时,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第一次提出留宿时,他只是想逗一逗那位小朋友,觉得好玩儿,好奇对方要怎么拒绝他,没想到王一博就这么留下他了。拉肚子那次,大半夜要吃小面包,也是故意图好玩,没想到王一博真的去买了,他跟着王一博一起去了便利店,只是不想在王一博出去时,自己一个人呆着。

今天王一博明显喝醉了,需要一个人肆无忌惮地平摊在床上睡足十几个小时,他应该走的,但他竟发现自己有那么一丝不想走。

“肖战啊肖战!人家还不到十七,别再欺负小朋友了,做个人吧你。”Sean摁着太阳穴,不允许自己再想东想西。

关于那款与滑板品牌联名的运动香水,推进起来不太顺心,他跟公司高层的理念完全不合。而这是他签AroMAG之后的第一个项目,是一定要做好的,他压力很大。

而跟这只香水有关的,唯一能让他开心一点的事情,就是王一博了,他的灵感缪斯,他到达北京直奔滑板圣地北土城,一眼就选中的少年。

烦躁不安的Sean给酒店前台打电话,“我要一瓶北冰洋,还要一袋橘子。”

这些都是酒店不供应的食物,需要出去采办,前台说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送来,Sean气急败坏地说算了算了,等不及听电话里的道歉就挂掉。

他从行李箱中拿出来一排棕色的小瓶子,整齐地码在桌上,上面标着号码,全是不同的橘子香精。这是从开始创作到现在,他从近百种橘子香精中挑选出来21种。他挑了其中三瓶放在面前,又在三瓶中反复选择,最终拿起其中一瓶,瓶身的标签上写着个小小的16。他在扩香木上滴了几滴,不久,房间被淡淡的橘子气息充盈,让Sean感觉非常放松。

他随便拿了本酒店的时尚杂志,靠在床上翻看,看得索然无味,打几个哈欠便把杂志丢在一旁,睡着了。Sean的身体只占了床的五分之一,从小喜欢贴着边边睡的习惯,无论在重庆,还是带到格拉斯、巴黎,亦或者上海和北京,都改不了。如果掀开被子,会发现他还藏着一条黄底红白蓝条纹的小毛巾被,大部分时候,他要抱着才能入睡。

Sean第一次见到王一博的那天,王一博买了一袋橘子,只吃了一小半,就被几个男人叫走了,那半袋橘子留在北土城公园的长凳上。那时的Sean还对这支即将出自他手的运动香充满未知的热情。

他不知道少年为什么会跟着几个喝了酒的男人离开,只是拿走了被遗忘的半袋橘子。就像寻宝游戏一样,第一天就获得了一条有关气味的重要线索!

他剥了一个,那时才入秋,橘子刚刚上市,不算好吃,尤其王一博买的那袋,酸得很。Sean只吃了一个,橘子皮扔在酒店的桌子上。

整晚都有青酸香气阵阵袭来,早秋橘子的清凉感,就连洗过澡的指甲缝里,也留着一丝橘子气息。

对了,就用柑橘调!

一般的运动香水,以海洋调居多,还喜欢加上古龙香精,仿佛这样就是随风奔跑的少年了,可惜这样打造的男香,往往会被那些表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闷骚油腻的男人所喜爱,一点都不运动风,他才不要做这样的香。虽然对滑板也不是那么了解,但在Sean的心里,滑板运动不该是这样,至少那个吃橘子的少年不是这样。

那该是什么样呢?Sean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答案,而且无比确信,他要做一只柑橘调的运动型香,不加古龙,也绝对不加入常常用来调配柑橘的白花。用什么去调和柑橘,他还不知道,也许从那个少年身上能找到更多答案。

就这样,Sean有了留在北京,每天去北土城看那个男孩子滑板的充足理由。

那天他看到北土城的报刊亭也卖小吃,傻呵呵地问老板,有没有什么是橘子味的,老板说有橘子味儿的汽水,北冰洋你要不要。偏巧他的缪斯少年也出现在了小报刊亭,要了瓶一模一样的北冰洋。

只是男孩子看上去有些孤僻,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搭讪。

后来一连几天,男孩都没有来,Sean有些苦恼,但他喜欢上了北冰洋汽水儿的味道,气泡在口腔中翻滚,噼里啪啦,特别带劲。这很不像他。要知道,他可是从小就能从三杯不同的鲜榨橘子汁儿中挑出不同的毛病来,对于味道,他非常挑剔。

可偏偏北冰洋的廉价香精味儿让他上瘾。

过了几天,滑板少年又来了。他没看错,这个男孩比北土城大多数人都玩得好,他几乎不休息,来了就一直练习,直到累坏了才去买水喝,从来不跟其他人打招呼或聊天。男孩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气质,像只凶猛的小野兽,总是离得老远长着拳头,跟人井水不犯河水。

Sean何等自傲,偏偏不信这生人勿近的气场能把他也隔离在一层壁外,他非要去触碰一下试试,看看这小野兽会不会伸爪子,相处几次王一博便露了馅,小野兽还没换掉乳牙。

就是个小朋友。

橘子......橘子里要加一点什么才对?

Sean一睁眼就被每天悬而未定的问题困扰。柑橘的开场已经定了,虽然高层并不满意,但他执意要用,中调和尾调的大致方向,出了几个方案已经交上去应付上面了,可那几个方案都是他在实验室里随便试出来的,雪松、云柏,没什么大问题,但也绝对没有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

换句话说,还配不上他的柑橘开场。

Sean硬着头皮走进AroMAG的会议室,几位高层以及他的下属们都已经坐好等候了,手边的咖啡并不好喝,他只尝了一口就推到一边,郑黛瑞吩咐她的私人助理,去现做一杯手冲给Sean。

Sean对着已经走出会议室的人影喊了一句,“要浅焙的,最好是日晒!”

郑总这边已经切入正题,“Sean,我昨天让你想的东西怎么样了,有初步提案吗?”

“什么东西?”

郑黛瑞抱着手臂看他,旁边的产品总监赶紧道,“我们昨天不是说,滑板那款再出几种海洋调的方案试试看吗?”

“我昨天有点私事,耽误了。但我选好了主要的柑橘香精,16号,虽然也有瑕疵,但它已经是21款中最完美的了,它的成为我也请助理核算过了,完全在我们的预算之内。”

“接着说。”郑黛瑞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觉得没必要再出海洋调的方案,柑橘调完全可以定下来。”Sean的语气很确定,好像他才是有权利拿主意的人。

产品总监在一旁搓着手,显然在想如何帮郑总再劝一下这位法国回来的大调香师。本来这个会还应该有市场部的同事参加,AroMAG是一点一点做大的,向来会听所有部门的意见,只是因为Sean讨厌市场意见干涉创作,发了几次脾气,郑黛瑞才决定,大方向定下来之后再让市场总监来参加会议。

“Sean,根据过去三年的数据显示,中国市场海洋香调和柑橘香调的香水购买率分别是13.8%和5.8%,这说明...”

“李总监,您什么时候从产品部调到市场部了?”Sean一句话把人怼得说不出来话。

“我认为所有部门的同事,都应该有市场部的思维,有什么问题吗?”郑总说。

“没有任何问题,”Sean的语气很谦和,态度却很坚决,“但我认为市场不会一成不变,顾客的审美也是需要调教和培养的。”

郑黛瑞摇摇头,“Sean,你太理想主义了,培养顾客的喜好需要时间,但我们不是慈善家。”

助理端着做好的手冲咖啡进来了,Sean接过杯子闻了一下,直接放在了旁边。

“那我们是...流水线工厂?”

郑黛瑞明显压着情绪,“当然不是,否则我为什么花重金把你从法国挖回来呢?Sean,你是调香师,你要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

“我只知道滑板联名必须用柑橘调,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郑黛瑞叹了口气,“Sean,我当然相信你,但你要知道,这次联名是公司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我们可以平庸但绝对不能出错,否则我跟我的合作伙伴交代不了。海洋调有什么不好?你不是小孩子了,别让我一直给你上思想教育课,方案尽快发我邮箱。”

“海洋调没什么不好,但是郑总,你知道柑橘调有多好吗?”

郑黛瑞已经收拾了自己桌前的笔记本,准备离开会议室。

Sean也站起身来,“海洋调开场太温和了,不适合滑板运动那种爆发感,但柑橘可以,你喝过北冰洋吗?”

郑黛瑞看了一眼Sean手边那两杯没碰过的咖啡,“小西,下次开会把Sean的咖啡换成北冰洋。”

助理小西哦了一声,觉得会议室火药味儿太重,她都快待不下去了。

“郑总,接受咖啡的人不一定真的懂咖啡,我觉得你真该试试北冰洋。”

郑黛瑞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可想而知,她对Sean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隔天郑黛瑞收到一大箱玻璃瓶儿的北冰洋汽水儿,附带一封打印好的报告,其中没提柑橘调,从一到九,鞭辟入里地阐释这次跟滑板品牌的联名香水为什么不适合海洋调,这两样东西气得她手抖,大老远地跑到格拉斯,就为花钱请这么个不听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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